李毓面上泛起一丝微笑,缓缓张开眼帘,喃喃道:“大哥……把那……琉璃灯向上……提三下……画,画……送你……”
楚落尘悲痛难抑,不禁潸然泪下,低声道:“兄弟,做甚么?甚么……画?”
李毓干咳一声,道:“还……还有……”目光转处,忽地一呆,语声突然停顿。忽尔角落间一阵咯咯冷笑,一具尸身坐起,一字字缓缓道:“贼蛮子认假作真,老杀才移花接木……”
楚落尘大惊,吃吃道:“你,你……”
尸首惨然一笑,嘴角扭曲,并不作答,灯光把他胖大的灰影斜斜地拉在墙壁上,显得甚是奇伟阴森。
楚落尘双膝方自一软,双拳紧握,随即又挺立而起,颤声道:“你……你是谁?”
尸首阴森森笑道:“提灯三下,荷荷荷。”说罢,一步一摇,披散的乱发随之飘动,缓缓走近。
楚落尘眼一亮,嘶声喝道:“你,你是曲管家……”
尸首桀桀怪笑道:“楚小哥此刻才知么?”话犹未了,楚落尘咬了咬牙,忽地奋起全身气力,扑了上去,一拳直击曲管家面门。曲管家一脚无声无息踢出,楚落尘但觉一股阴柔巨力当胸撞来,胸前立时如被巨锤重击,顿时仰面飞了出去,砰的撞在墙上,仆地跌倒,喉头一甜,喷出了口鲜血。
曲管家狞笑道:“臭小子,李家给了你甚么好处,硬找场面?”李毓喘气不止,厉叱道:“曲邦国,你这厮……你好大狗胆……”
曲管家怔了一怔,随即阴笑道:“少主受惊了,荷荷荷。”李毓怒道:“谁派你来……我家……待你不薄……”曲管家哼声道:“想当年老子在北山何等逍遥快活,奉山主之命潜入你李府,为了探查这鬼图下落,屈身在此,受了多少腌臜气!奶奶的,老子早恨不得将你李家满门杀死杀绝,方解我心头之气!”说着狠狠飞起一脚,将李毓扫到墙角,再不理他,径自走到墙壁琉璃灯前,把那灯连提了三下。倏地,灯旁墙壁一阵轧轧轻响,一方尺许墙壁陷了进去,露出一个黑忽忽暗格,一具铁盒赫然在目。
曲管家大喜,忙伸手入内。只听一声惨叫,白光一闪,曲管家一条右臂齐根绞碎,血雨四溅,铺天盖地。暗格中忽又一阵簌簌轻响,白光连闪,没入他体内,直似雨打芭蕉。曲管家凄厉痛号,仰头直摔地面,身子一阵痉挛,却说不出一个字,双足一挺,就此了无声息。
楚落尘倒抽一口凉气。李毓僵仆,斜眼瞧着曲管家转瞬化为一堆残尸,只是冷笑。楚落尘道:“兄弟,这是暗箭么?恁地厉害。”
李毓道:“奸贼恶毒,潜伏我李家,谋我宝图,死有余辜。大哥,提……我的匕首去,那些……尸首每具……刺上两刀……”楚落尘惊道:“刺尸首么?”李毓急道:“快刺……”说罢呼呼喘气。
楚落尘不解,微一踌躇,但眼见李毓一丝没两气,便想也不想,提刀连刺,见几具死尸中刀后无丝毫异样,心中方自一喜。
李毓突地轻唤道:“这灯……还要朝下……扳一下……取出画……”楚落尘奇道:“画不是被恶人带走了么?”
李毓面上泛起一丝笑意,喃喃道:“爷爷……做了两幅赝画……给北山……是假画……”忽然大喝:“真画谁也不懂……世上,世上没这个去处……”
楚落尘骇然摇着李毓僵直的手臂,道:“兄弟说甚么?兄弟……”但李毓口唇动了动,却无声响,双目仍使力睁着,浑身僵硬,犹自面含微笑。
楚落尘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血液亦似凝结,只觉双膝发软,突然间热泪盈眶,泪水直泻下来,大喊道:“兄弟!醒来……醒来……”可是李毓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楚落尘目光瞬也不瞬瞧着怀中的李毓,欲哭无声,直有盏茶功夫,方自回过气来。他与这个少年相识虽短,不过半日,但两人同历患难,又俱是襟怀磊落﹑率性而为之辈,只觉说不出的投契,此刻这个少年倏尔死去,心中腾地一空,只感到无边的都是悲痛与寂寞。他哽咽半晌,缓缓长身而起,目中光芒闪动,似是只已被人激怒的猛兽一般,深吸了两口气,心一横,抹了一把泪,内心忽又静了下来。
他把石壁上那琉璃灯用力往下扳动,果然手才松开,壁上暗格嗤的一声合上紧闭,接着忽又打开,吐出一个油布包,石壁一吐即合。楚落尘忙用手接住,心知这必是那罪恶渊薮《罗浮花气图》了,不禁惨然一笑,低头看着油布包,寻思道:“这绢画到底画得是甚么东西?竟能驱使几十万大军撕杀,武林高手齐来争夺,李兄弟更因之丧命。”拿起那油布包细看,见那包甚是小巧,知道当中的绢画是折叠放置的,他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将油布剥开,却见里头却是个缝好的鹿皮袋。
楚落尘心房砰砰跳动,双手颤抖,解开鹿皮袋,屏着呼吸把袋里的绢画取了出来。他定睛一看,不禁有些失望,那绢画色泽苍古,绢质轻柔,毫无稀奇之处。他仔细打开绢画,登时一呆。
只见画的上端画着淡月一轮﹑残星几点正在隐去,天边彩云绚丽,朝日将吐未吐。天宇下山色空蒙,主峰如巨龙吸水,直挂下来,布置在画幅中央,左右有高低参差的插云尖峰。画中冈峦、峭壁似被巨斧劈过,充满雷霆万钧的阳刚力道。从岩壁上伸出的枝干,曲折扩展,势如蛟龙升腾游动。山腰处朵朵白云,似在冉冉欲动,山巅花树如火,点缀其间,有石径隐现,使得画面甚是幽深。左景中景各有瀑布一线垂下,几折而后,转成一滩溪涧,涧水穿石而过,如闻声响。画的右上角篆书落款:罗浮花气图,七叶生。
整幅画意趣雄放,浑然一气,极是佳构。
楚落尘定神细看,心想:“此画虽美,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物事,不过是一幅画得很好的山水设色绢本罢了,恁地有这么多人惊天动地的明争暗斗?必定另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想到这节,精神又是一振,连忙把绢画尽展,凝神细观。果见画中一片云遮雾绕的峰头上显出一个洞口,隐隐有紫烟从洞中冒出,洞口雾气浮动,一旁山石上似乎刻得有字。楚落尘大喜,定睛看去,见是两个小篆,云雾半遮半掩之间,似是“云宫”二字。
楚落尘喃喃道:“云宫?……云宫?那是甚么所在?落款七叶生,那七叶生又是甚么人?”目光在图上细细瞧过,不见其它异样,心想:“是了,必是这云宫藏着甚么绝大秘密,才会引得大批人马劫夺此图。想来这云宫所在极是隐秘,世所不知,惟有这一幅图绘着地势,大家只好拼命抢图,好按图索骥,进这劳什子云宫。”他推测明白,心头不觉一松,只觉四肢虚软,胸口疼痛时强时弱,心中暗暗心惊,方知自己适才受伤着实不轻。
他叹了口气,持图坐下,转念又想:“不对,我既然发现图中‘云宫’二字,拥有此图的其他人必也看见过,怎么他们不去找?唔,兄弟刚才说‘世上没这个去处’,自然是指拿着图也找不到云宫所在了。李成梁父子掌兵几十万,连这等权势熏天的人物都找不到云宫,这图却不是古怪?”
他寻思半晌,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多想,缓缓收起绢画,只见此画所用的笔墨色料甚是厚实,使得画中景物凸凹不平,不象是用笔墨绘画,倒似是用胶把各种颜料层层粘在丝绢上,技法新颖,更增此图气势。
他折叠好绢画,仍放入鹿皮袋中,再用那油布包细细包好。心知自己拿着此图,处境顿时凶险重重,北山恶人出手硬夺,虽抢到一张假图走了,焉知没有旁人觊觎?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