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落尘哈哈大笑,倒了一杯喝了,赞道:“绍兴女儿红,好酒。”
青衣人见他一口辨出酒味,心中喜欢,笑道:“汲取门前鉴湖水,酿得绍酒万里香。要是能有个红泥小炉煮酒,边煮边喝,喝个头重脚轻,便更好了。”调弦转轸,方要弹曲,忽然江岸上火把乱明,一伙人吹风呼哨赶将过来,一个洪钟般声音大喝:“兀那小贼,逃到哪里去?快摇船拢来!”
青衣人指下刮剌一声,琴音甚是难听,他皱皱眉,提气道:“什么人鬼哭狼嚎?扰人清听?”楚落尘心一沉,苦笑道:“在下命蹇,逃难沦落,这是神鹰门蒋奇……”
话犹未竟,半空中羽翼激风,一声尖利鹰鸣,嘹呖干云,忽然疾风扑面,一只奇大雪鹰猛扑下来,铁嘴直伸,劈头一下,冲着楚落尘便啄。
楚落尘心中一激灵,一剑劈去,剑气飚起,那鹰一个翻身避开,斜冲而起,蓦地将金珏儿后颈抓住,拍翅高飞。金珏儿花容惨变,尖叫一声,那鹰爪劲透要穴,金珏儿手足一软,晕眩过去。楚落尘大惊,失声叫道:“珏儿……”想扬手掷出长剑,又怕夜间失了准头,伤及金珏儿。眼看雪鹰抓着金珏儿扶摇而上,高逾桅顶,双翅怒展,半空里一旋,冲江岸飞去。
江岸上蒋奇哈哈大笑,喝道:“我神鹰这番出动,你小娃娃还能有什么好运气了。”楚落尘方寸大乱,止不住眉眼通红,大喝一声,抓起船桨,便要划船追去。忽听嗤的一声,一物划破夜空,击中雪鹰左翼,那鹰凄声长呖,铁爪一松,金珏儿陨石般坠下,扑通一声落入江水。雪鹰负痛,凶性大发,身如急矢,迎风直降,朝着小舟舱前青衣人啄将下来。
青衣人笑骂:“好个扁毛畜生!没挨够么?”一指点出,那鹰惨叫,翻身落水,扑打几下,又振翅挣起,歪歪斜斜飞远了。
楚落尘顿足道:“珏儿……”眼望金珏儿落水处,但见水流滚滚,夜雾弥江,哪有丝毫人影?他揪心无比,脸上血色尽失,呆了一呆,涌身便要跳水救人。青衣人喝道:“且慢,小楚!”门帘忽幌,只见青袍一闪,一只手抓起一条缆绳,横空挥出,那长缆钻入数十丈外江水,倏尔湿淋淋卷起一人,轻轻甩到大船甲板。不是金珏儿却又是谁?
蒋奇怒发如狂,厉声喝道:“哪里来的撮鸟?大胆!敢伤我神鹰,有种的就摇拢船来,见个真章。”一旁有人咳声道:“蒋门主,撒手吧?神鹰不济事了,你还拿什么玩啊?”蒋奇怒道:“沈七,你莫要得意,你还不是被人家伤了,要不是乔仙姑,你沈大帮主早喂了这江中鱼鳖了。”沈七闷哼一声,又咳嗽不止,口喷鲜血。乔仙姑见两人又在斗口,大感不耐,啐了一口,目注轻舟,提气道:“江上是何方高人?不妨现身一见。”
青衣人淡然一笑,吟哦道:“行人莫听楼前水,流尽飞花是此声。”
三掌门心中暗凛,乔仙姑面色一白,强笑道:“原来是花爷大驾在此,还有甚好说的。冲着南楼金面,咱们只好拍手走人了。”青衣人笑道:“来日游历京师,再来答谢诸位厚意。”蒋奇颊下肌肉扭曲,喃喃道:“完了,老子委实流年不利,运气恁地坏?”忽又喝斥手下:“走吧,混账东西,还留在此地丢人现眼么?”青衣人笑道:“蒋门主,你的神鹰没大碍,它见我走了,自会前来寻你。”蒋奇诺诺答应。
滩头上,火把乱晃,三人垂头丧气,率着众人走了。
两船顺流而下,金珏儿吐出几口水,悠悠醒转。楚落尘又惊又喜,叫道:“先生,珏儿醒了!”青衣人隔船看了,面上似笑非笑,抛过一物,道:“给她服下,可保无恙。”暗处那少女轻笑道:“我就知道爹爹要给‘天香地绝丸’的,那位……那位公子,这丸儿炼制不易,快快给姊姊服下调息吧。”
楚落尘也不知“天香地绝丸”是什么,听她说得郑重,将药丸纳入金珏儿口中,抱拳道:“谢谢姑娘。”那少女低声道:“谢我作甚?丸儿又不是我给的。”楚落尘忙道:“姑娘也是要谢的,要不是你们相救,咱们……”
蓦地吼声如雷,起于身后,一人叫道:“仙人板板,还要逃到哪里去?”江面上忽的战鼓齐鸣,恍惚轰雷骤震。楚落尘惊道:“东厂田义!”转头望去,但见浪涛中两艘水师战舰竞相纵横,恰如两头洪荒猛兽,冲波而来。楚落尘瞧得眼直,忽见左舰桅杆顶斗有人高声喝令,倏尔船头两炮齐鸣,火光迸发,天崩地裂般响过,大船顿时击穿一洞,船只剧震,满船燃起大火,渐渐沉下。
楚落尘心胆俱碎,抱起金珏儿,金珏儿忽而腰身一挺站起,道:“快跳到先生船上去。”此时后头右舰火炮也发,击在船边,激起冲天水浪,大船一倾,轻舟顿时被埋在浪谷,少时波浪起伏,又跃上浪头。楚落尘顿住脚步,不知所措,火光中忽有一条缆绳卷来,顿将两人拦腰带起。楚落尘心中一喜,只觉身如腾云,已然被青衣人挥缆卷到自家船头。忽听青衣人仰首一声清啸,直如洪钟大吕,高亢入云,啸声未绝,喝道:“江南花不眠在此,休得胡来!”
炮声忽然停顿,硝烟方浓,左舰桅顶旗斗上一个尖细的声音叫道:“是南楼主人花不眠么?咱家在宫中倒也听过你的名头,你既是武林大豪,恁地不明事理,和钦犯搅在一起?快快交出钦犯,你自去吧。”
花不眠哦的一声,眼瞧楚落尘,目露询问之意。楚落尘听出这是东厂二统领霍文柄,急道:“花先生,我是冤枉的,这些狗太监把我抓入大牢,百般屈打,我逃身出来,遭他们一路追杀。”花不眠沉吟不语,楚落尘颤声道:“先生不信么?你且看我身上。”弯腰掀起衣服,星月下,满身累累的伤疤结痂,触目惊心。
忽听花不眠身后一声惊叫,一个少女钻将出来,楚落尘从胯下看去,见她一身黄衫,俏脸樱唇,烟眉微蹙,星眸内满是怜悯。
花不眠暗叹一口气,皱眉道:“落入阉党手里,能逃出活命,算你造化。”金珏儿服了天香地绝丸,只觉伤痛尽去,真气充盈,见两舰驶近,瞧得远近得益,低声道:“想个法子,登船破敌吧。”
花不眠面带忧色,心下沉吟,但随即眉头一展,朗声道:“这两个小友不是恶人,说是钦犯,只怕有些误会。瞧花某薄面,公公便饶了他们如何?”
那舰上东厂几大统领齐声道:“不成。”右舰船头立着一人,按剑大喝道:“花兄,兄弟是锦衣卫指挥使李如桢,也闻得南楼北山,武林翘楚,好生钦慕。放在平日,兄弟非得卖花兄一个面子,只是这囚徒害我大哥满门,罪不容诛,花兄何苦出头,搅这浑水,还望三思。”
花不眠尚未回话,白骖掠到船头,眯起一双眼,长眉一轩,厉声道:“李统领和这厮唠叨什么?量他一介布衣武夫,何足道哉?花不眠,咱家数到三,你不交人,便叫你化骨扬灰!”说罢退了几步,喝道:“一……二,嘿嘿,三。”便要喝令放炮。
花不眠面上怒容闪过,望望楚落尘和金珏儿,忽道:“好,我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