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调息已毕,楚落尘睁开眼来。船冲浪而行,发出哗哗声响,夜幕下,忽见到金珏儿眉眼间尽是焦急之色,正定定地看着他,没来由心下一乱,暗忖眼前这女子情深若此,不顾金枝玉叶身份,却跟着自己这个钦犯飘泊亡命,所为何来?是她将自己救出牢狱,一路相扶,到了这里,除了母亲,有哪个女子对自己如此好过?不对,她的心意与母亲大大不同,对自己是心眼里透出来的喜欢依恋。在那林中,他献出初夜,当真叫自己铭心刻骨,而自己却每日里刀口上舔血,连累着她时时惊魂,若是有个长短,怎能负得起她的情意?到底要怎样的好才对得起她的好?怎样的好才是真正对她好?
忆起一路同行,两人逃命抗敌,温馨相处,激情放纵的种种过往,不由得眼角酸涩,一时心思如潮,百感交集,忽而嘴现笑意,忽而眼露愁色,正在感怀,蓦地船身剧晃,忽听金珏儿惊道:“糟了,船要出事了!”
楚落尘跳起一看,但见星月下,浪涛澎湃,船只忽入险滩,呼呼风响,顺流急行,风催得船快,浪赶得船轻,势若奔雷,对着一片山崖直冲而去,顷刻间便要撞个粉碎。他啊呀一声,掠到后艄把舵一扭,船身一斜,嘎吱吱擦着岩石而过。
他抹一把冷汗,叫道:“珏儿,快些落帆!”
水流峻急,大船饱吃着一帆风,颠簸呼啸,冲着骇浪,凌虚飞下,端的险恶之极。
金珏儿长在皇宫,何曾历过这水面上勾当,闻言方自醒悟,急忙解缆。巨帆啪嗒一声落下,船登时一缓,然则黑风恶浪,险滩众礁林立,稍一触碰,便要遭没顶之灾。
金珏儿立在船头,眼瞧情势不对,脱口叫道:“傻呆子,你会掌舵么?”
楚落尘笑笑,道:“不会便学,现炒现卖。”
金珏儿一顿足,急道:“这怎么成?傻呆子这当儿还在说笑。”纵身掠到后舱,却见楚落尘双目烁烁有光,双手把舵,他摸索一阵,舵把在手中渐渐熟悉,船穿波绕礁,行驶渐稳。
金珏儿咦的一声,不由好生惊愕,失声道:“可真有你的,你能暗中见物?”楚落尘淡淡道:“还不是拜那些狗太监所赐,在三宝楼夜夜睁着眼睡,瞎子也要变成夜猫子。”
金珏儿望着楚落尘,秀眉微颦,面上怜意闪过,忽笑道:“现在你武功强啦,再碰见可不必怕他们了。”楚落尘沉默半响,皱眉道:“他们人多,不成的,不过也不必害怕,总之打不过咱们便跑。”金珏儿咯咯笑道:“不错,比比看谁的腿长,也好生有趣。”
楚落尘正要再说,忽闻一缕琴音飘于江面,风狂浪涌,琴声犹自绵薄,缈缈不绝。
两人相视一眼,心下大奇,只听得琴音自后而来,铮铮几下,风浪中听来甚是圆润,在暗夜中飘摇起伏。蓦然,琴音一变,渐转高亢,恰如一个花炮直打到半空中,啵地一声爆开,炸开漫天火星,渐渐地熄灭。琴声重切疾拨,渐有杀伐之音,直如千军万马,擂鼓鸣金,骤然而来,两军接战,喊声震天,渐渐的冲杀声静了下来,剩下几声呜咽。而琴音到了极低处又有几声低语,似在抚慰,余音细微,不绝如缕。
两人如梦初醒,金珏儿惊道:“此人是谁?真是雅奏。”楚落尘摇摇头,转头一瞥,但见一艘快舟,破浪冲下。舟中有人朗吟道:“造次经过不知险,坐爱山衣绿如染。闲情沙鸟俱悠悠,万古如斯江汉流。”其时两船相隔遥远,那人语声清越,却掠过怒涌浪峰,一字字钻入两人耳中,清清楚楚。
楚落尘笑道:“抚得好琴,吟得好诗,雄风喟叹,端的有古风侠气。”
“小娃娃也懂音律诗词?”那舟中人轻咦一声,忽道:“你且说说我这音律的好处。”
小舟骤近,傍着大船齐头并进。两人循声望去,见舟中竹帘卷起,中间一人青衣小帽,正盘膝而坐,在一张七焦古琴上略略弹拔,琴音顿然飞花四散。
楚落尘观他不过四十来岁模样,眉如春山,面上似有忧色,见他动问,笑道:“音律什么的我一概不知,只是觉得音韵有如雷霆震怒,江海清光,似如两军对垒,悲壮铿锵,直杀得愁云惨淡,叫人血脉激扬,心怀舒畅。”
青衣人眼中厉芒一闪即敛,推琴笑道:“好个雷霆震怒,江海清光,小兄弟胸怀不俗,难得。”
金珏儿忽道:“我的伽耶琴不曾携来,否则与阁下同操一曲,声气相求,也是一场乐事。”
青衣人面上神采闪过,喜道:“伽耶琴么?那是朝鲜乐器,姑娘是从朝鲜来的么?”
两人见他一语破的,立时猜出金珏儿来历,都是一惊,金珏儿惕然惊觉,深悔失言,转头不语。
青衣人忽回头和身后一人交谈,语声低微,说了几句,身后那人忽的咯咯轻笑,青衣人道:“小小,别胡闹。”忽见大船上两人望了过来,便笑道:“这是小女花小小,她说你们两个有些意思哩,呵呵。”
金珏儿眼望楚落尘,微露疑惑之色,楚落尘摇摇头,悄声道:“此人琴音平正,绝非歹人,不必见疑。”金珏儿缓缓点头,道:“我看也不像。”
青衣人眸子中精光一闪,哈哈笑道:“多谢两位相知,两位却要到何处去?”
金珏儿微一迟疑,楚落尘已坦然相告:“在下楚落尘,这是珏儿姑娘,咱们要去河津,转道前往陕西庆阳。”
青衣人眼中掠过一抹异色,道:“嗯,姓楚?去庆阳?那是去参加群英盟会了?”楚落尘道:“正是。”青衣人见他坦然不疑,甚是喜欢,笑道:“某家也正要去庆阳走一遭,这样说来,倒是同路了。”
楚落尘笑笑,正要说话,忽听青衣人喝道:“小心暗礁!”两人一看,暗夜如晦,果见前方一处礁石探出水面,水势滔滔,兀自若隐若现,大船雄气如奔,正挟势迎头撞去,不由心下惊惶,失声惊呼。楚落尘急转舵避让,却哪里来得及?眼看无幸,金珏儿急得跺脚。猛听得船头轰然巨响,仿佛岳憾山崩,剧烈一晃,船身一侧,两人站立不住,跌做一堆,江水泼来,浑身尽湿,不由齐声惊叫,只道船已粉身碎骨。待得张眼,却见船只兀自好端端的,船头处,一只铁锚穿透甲板,一条铁链绷得紧紧,另一端正系在轻舟之上。原来适才势危之际,青衣人抓过自家船上铁锚,飞掷大船船头,小舟发力,猛将大船拖开。
两人只瞧得张口结舌,定睛望去,只见青衣人手绰一根奇大铁桨,划了一划,水生狂澜,直将大船横拖十丈,又一划,又进十来丈,堪堪避过暗礁。
楚落尘失声道:“先生好大的气力,真乃神人也!”青衣人挥挥铁桨,笑道:“不必客气,此处险滩又唤神鬼愁,越往前暗礁越多,某家无聊,做个领路人,捎你们一程吧?”扳着船舵,避开处处礁岩,实在避不开时,便或以桨击水,或以掌击礁,牵着大船,逶迤而行。
楚落尘与金珏儿相视骇然。
不一时船过险滩,青衣人提链一抖,那铁锚倏地跳起,倒飞过数丈水面,轻轻落在小舟船头。金珏儿拍手笑道:“变得好把戏!”青衣人微微一笑,道:“清宵飞舟,岂能无饮。”手一挥,一把银壶缓缓飞起,越过浊水,落在两人面前,壶中酒却一滴也未溅出,接着又掷来两只酒杯,只听得他朗笑道:“两位慢饮,且再听我抚琴一曲。”
两人相视一笑,正要说话,忽听那小舟中一个柔软的少女声音道:“爹爹怎知人家想喝酒,要是不会,岂不为难人。”青衣人笑道:“江湖儿女,岂有不会饮酒之理,小女娃就是罗嗦。”少女道;“那公子想来会点,那个姊姊我瞧是不会的。”楚落尘笑道:“多谢姑娘挂念,珏儿家是开酿酒作坊的,比我还能喝呢。”金珏儿锤他一拳,嗔道:“叫你乱说。”那少女扑哧一笑,不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