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落尘掏出随身携带匕首,轻轻划开尸首肚皮。火把忽明忽暗,四下寂静无声,他只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深吸一口气,撕下一片衣襟包住手,探手入内一摸,果然摸到那个油布包。他摸将出来,怔怔望着手中的《罗浮花气图》,望着这罪恶渊薮,想起了李毓,想起了这图上附着的无数冤灵,不禁惨然一笑。油布包在腐尸体内放得久了,臭不可闻,他翻转葫芦,用酒水洗净油布包,贴身藏好。
时至五更,夜气正浓。楚落尘难耐腐臭,跳上墓坑,正要叫守墓老汉过来,忽地远处一声惨叫,呼声虽低,但凄凉苍老,叫声一起即灭,仿佛被快刀一刀斩断。
他心中一凛,听出正是刚刚走远的守墓老汉的声音,知道已然出了变故。近几月来他屡经生死,早非那个“月盛斋”中碌碌厨子。他一掠出坑,几脚踩灭了火把灯笼,正想找个隐身处。忽听一声冷哼,那声音来得好快,转瞬已近,他情急之下不及细想,忙滚落墓坑,躺进一具棺木中。霎时间恶臭扑人,脑中一片昏迷,几欲晕去。耳听得一股风响,有人掠到近处,他忙缰伏不动。那人轻咦一声,自语道:“老子分明见到有个人影,娘的,当真见鬼了!”他语声宏亮,虽是自语,便如别人放声叫喊一般。
楚落尘大气也不敢喘,尸臭一阵阵熏来,胸中气血翻涌,烦恶异常,直欲呕吐,当下咬牙苦苦忍住。忽听左右两侧各有人来,步履轻灵,的是罕见,不由心中一寒,暗中一迭声叫苦。
先到的那人叫道:“沈兄,你可曾见到左近有人?”墓坑右边一个破锣嗓子桀桀笑道:“蒋门主,都说你们‘神鹰门’招子好使,也不能指着野猫当大虫啊,这方圆十里哪有什么狗屁人影了。”
那神鹰门蒋门主冷哼道:“沈七,你‘彩衣帮’家大业大,还不是赌场行院洗来的脏钱,哼,出口阴损,便不怕横遭报应?”
彩衣帮主沈七扯开破锣嗓子大笑道:“这世道当真变了,浑人是越来越多了,玩鹰玩出些鬼名堂,倒把别人都当成草鸡了。蒋奇,别人怕你那头鹰,老夫偏偏不怕!”
神鹰门主蒋奇冷笑道:“沈七,老子知道去年那笔帐你心有不甘,还想讨回彩头?老子便不带神鹰相助,瞧你能占什么便宜?”
楚落尘混迹京城,坊间久闻京城武林几大势力,“彩衣帮”独霸赌场行院诸般生意,日进斗金,勾连内监衙门,更插手天下矿脉赋税,甚是豪横。“神鹰门”开场授徒,门下弟子遍布京师,甚或王公显贵也跟着学武强身,更炼神鹰一只,势力正炽。还有一个“吟风堂”却甚是神秘,专事训练锦衣卫杀手。耳听陡然现身的这两人正是神鹰彩衣两派掌门,不禁惴惴自危,忽见两人说僵,便要放对,不由心中惊喜。
忽听一声轻笑,左侧有人道:“打吧,打得死去活来,便都埋在这里,万事都休。我看坑也有人挖好了,棺材随挑随拣的,倒也省事。”声音清冷,却是个女子。
蒋奇﹑沈七齐哼一声,却似有所忌,不敢顶嘴喝骂。楚落尘大奇,不知说话的是谁。
那女子又笑道:“咱们都是那人诏令来的,便是有过节,也不该在此相争。”蒋奇﹑沈七互视一眼,两人气势顿泄。沈七面色一红,嘿笑道:“乔仙姑说得是。这京城虎啸龙踞能人不少,沈某何曾瞧在眼里?也只有你‘吟风堂’主乔仙姑说出的话会让沈某卖帐。”
乔仙姑咯咯娇笑,白他一眼,道:“沈帮主真会说话,难怪能玩转内监衙门,宫中公公们都来帮你数银子。”沈七展颜笑道:“过奖过奖,有钱大家赚,谁跟银子有仇啊?仙姑要是有兴,也提携兄弟一把,咱们也合计合计,做个合伙买卖?”蒋奇轻哼一声,眼望他处。乔仙姑轻笑道:“成天数银子有甚意味?有比杀人更有趣么?”
楚落尘听得她便是京城三大派中最诡异难测的“吟风堂”堂主乔仙姑,心中一突,暗忖自己恁地命蹇,这眼前三人任谁出手都只怕要让自己讨不了好去,三人深夜潜进这墓场,定有密谋要事,守墓老汉撞着便给杀了,自己身居其间,岂不是钻入绝境?
沈七哈哈一笑,道:“仙姑高明,高明!不象沈某,俗人一个。”眼珠一转,又道:“谁在此处刨坟?可煞作怪!尊使选在这鬼地方见面,却不老大无趣?” 蒋奇哼声道:“有甚作怪,还不是守坟老头监守自盗,觅些财物,那厮已被老子一掌毙了。”
楚落尘屈身棺木中,难当恶臭,身下腐尸流脓化血,尸虫如蚁,在头脸皮肉上四处乱爬,不由又急又恼,偏生不敢动弹,只觉数月来屡历惊魂险难,惟以此刻为最。
忽地一声尖哨,哨音虽低,暗夜中如鬼哭狼嚎,慑人心魄。楚落尘陡然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忽听坑外三人齐齐恭声道:“属下拜见尊使。”
楚落尘惊疑不定,忍不住微微启目张去,晓星残月下,三条人影正环立作揖,对面一条黑影,头戴竹笠,颌下微须,面目隐在暗中,只见他背后斜插一柄长刀,刀柄奇长。
黑影嗯了一声,冷声道:“这里乱脏脏的,这些棺材谁挖开的?”语气生硬,不类中土口音。
下首一条豹头燕颌汉子垂首道:“属下来此,正值守坟老头监守掘墓,已被属下毙了。”语气宏亮,正是神鹰门主蒋奇。
黑影微微颔首道:“蒋门主杀得好的,大伙儿见面秘密,不相干的来了就是送命的。”
蒋奇旁边一个五短身材的锦衣汉子赔笑道:“尊使诏令我等夤夜前来,不知有何吩咐?”破锣嗓子一响,楚落尘便知是京城彩衣帮帮主沈七。
使者肃然道:“宗主有令。”三人齐声道:“是,是,恭听宗主指令,属下自当奋不顾身,克期交令。”使者阴森森道:“东厂大狱逃出一个囚犯,叫楚落尘的,同行的还有朝鲜长公主金珏儿,逃在京城。宗主令尔等抢在官府前动手截杀,毙了姓楚的,金珏儿要活的,捉到后发信鸽,宗主重重的有赏!”
坑外三人面面相觑,乔仙姑垂首道:“是,不知那楚落尘何门何派,竟敢招惹宗主?”使者嘿笑道:“说来好笑,这小子原来是你们京城‘月盛斋’厨子的干活,那李如松夫人请他做菜,他猪油蒙心,一举毒毙人家满门两百多口,算来也是帮了咱们的大忙。噩耗传到朝鲜,李如松无心军务,连吃了几个败仗。哼,只是这小子和朝鲜公主搅在一起,就大大该死的,要是被他顺藤摸瓜,破了宗主大计,可就糟糕也哉。”
三人松了一口气,顿时心下雪亮。李如松灭门血案轰动朝野,三人雄踞京师武林,耳目众多,自是深悉,心中均想:“什么厨子一举毒毙李家满门,连篇鬼话,哄小孩么?多半是宗主另行派人做下的无头案子,栽赃在那厨子身上。只要那厨子不属名门大派,孤魂野鬼,杀了便不碍事,京城里找几个人,有甚难的?”肚中暗骂,口中齐声称是。
只听蒋奇笑道:“属下却听说这李家血案是北山做下的。”
使者一惊,森然道:“蒋门主听谁乱嚼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