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虽然嘀咕，老道士嘴巴依旧不饶人，继续道：“吾如今修为，见识，寿数，随便舍出了些许好处，弟子入道不愁，人仙散人也有机会。”
看了一眼无尘子，这老道士有意将无尘子撇开：“无尘道友如今也只差最后一步。”
“至于十个师侄，在这浓郁的功德庇护下，在周围浓郁的灵气护持下，成为人仙散人，只是迟早而已。”
“对了，道友你这功德，比吾当日的可多了十余倍不止，是怕万一不能成就，也要有个护身的退路？”
无尘子疑惑了：自家功德，很多么？
每日一点点积攒，好像算不得什么啊！
无我大师听了这话，也一脸羡慕，可惜其修为比不过无尘子，元神也比无尘子弱，看不破无尘子身上气机遮掩，只能猜想一番。
扶风散人看无尘子模样，又想到自己如今几年积攒的功德还比不过无尘子身上的一成，心头酸涩，急忙转了话题道：“倒是，和尚，你整日在外头奔走。”
“按凡俗说法，是个不着家的。”
“你那弟子，该如何？”
无我大师面色也立即难看了。
自己三个弟子，一个个的都是被鬼物灭门的可怜人，仇怨不能化解，心性不得破境，修行时候，纵然师兄弟联手施展佛法经文，依旧不能让这三个弟子看破仇怨执念，故而无我大师也发愁了。
不教授弟子术法么，怕耽搁了弟子。
教授弟子术法么，又怕这弟子被仇怨侵染，成了个不分善恶，对妖邪鬼物只懂晓得打得魂飞魄散，而不晓得镇压劝导乃至无视，也是一种化解法门。
有些鬼物，只是执念纠缠的，破了那执念，鬼物便老老实实去往幽冥了。
这，是最省力也是功德最多的超度法门。
有些鬼物，修为太过高深，身上罪孽太多，可以擒拿了镇压在大悲寺下边，让一群后辈弟子颂持经文超度，让弟子们可以获得许多功德，可以看得执念缠身入魔成恶鬼之后的凄惨模样，引以为戒，也算是另外一种教授弟子的方法了。
在这两个好处之外，镇压凶煞恶鬼，还有个最大的好处，便是有弟子境界不足，便可以引了这鬼物的些许怨气煞气执念，浸染弟子元神，等弟子看破了那执念，心境瞬间提升，道途少了许多艰难。
这，也是许多大道观大佛寺境界高深弟子层出不穷的缘故之一。
以上都是温和的祛除邪物的法子之一。
还有个最为凶狠的法子，便是直接将那鬼物打得魂飞魄散。
将那鬼物困着，一点点化去那鬼物的法力，等那鬼物毫无反抗之力时，直接将那鬼物魂魄打散，从此散做本源，所有前程因果，从此失了承载肉身，散落天地，成了无主之物，也是天地之间的劫气之一；至于来世，也没了，只等的这点本源被阴阳大磨搅动，附着在饱受日月精华锤炼吸纳了许多灵气的灵物身上，成了那点灵性来源，再一点点演变，最后成了一个少见的灵兽，精怪，天地之灵。
当然了，魂魄这玄妙之物，不是一个修为低下小和尚能够解决的。
但入魔了的小和尚，便难说了。
入魔了，以精血修行，执念加持，修行速度日日精进，三五十年下来，便是凶境魔物，全力出手，还是可以打散一两个魂魄的。
也是这个缘故，无我大师颇为担心。
教授修行法门也艰难，不教也艰难。
扶风散人这话，可是实实在在戳着无我大师心坎了。
那老和尚沉默片刻，面色变化，最后还是无尘子轻松解释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身为老师，引导之责固然不可荒废，但是弟子也许自立自强，修行术法时候也要跟随老师参悟大道，化解心结。”
“如此，才是真正的修行。”
“当然了，若是弟子资质太高，入魔太深，佛法慈悲普度，道法清静无为，大道无穷广阔都不能化解了，也就只能施展灌顶法门了。”
“以我见化解魔物，实属无奈，却救人无数了。”
无我大师对自家弟子是实实在在关心的，听了无尘子这话，急忙跳了起来，急吼吼道：“不行，这般行径，会坏了弟子的修行的！”
那白玉雕刻的桌子，都跳了起来。
扶风散人一脸欢喜，伸手按住了那桌子，徐徐道：“何必如此？”
无尘子也一道法力飞出，将那茶水茶壶全数接了下来，小心放在桌子上，这才道：“与其眼睁睁看着弟子入魔，还不如毁了弟子那点心性，且若是大师修为高深，心境超凡，灌顶之后，师侄只要能够悟得大师小半参悟，那境界也是蹭蹭蹭的提升。”
“如此，也省了在人间几十年的磋磨，是不是？”
说到此处，三人齐齐放声大笑了起来。
扶风散人是想通了：若是自己得弟子修为一直不得进益，自己日后也只能用这法子教授了，纵然是弟子资质被毁了，自家数百年的传承不能断绝了。
无我大师想的却是：若是自己拿徒儿真的要入魔了，自己便是舍了一身修为，也要将那点心境灌顶传过去，免得弟子真的入了魔。
自家大悲寺可是佛门魁首，自家弟子也是佛修里面的翘楚，虽声名在修行界比之那太乙门稍稍弱了些，却也是闻名天下的。
但出了个魔头，四处作恶，无我大师定然是容不得的。
枯木大师也容不得的。
佛门修行也都是容不得的。
佛门固然有为非作歹贪财好色的和尚，也有身在佛门行业障之事的弟子，但为祸天下的魔头，定然是不能出现的。
一旦出现，所有佛门弟子都会出手，追杀那魔头。
至于道门么，只会将那魔头当做是功德好处给收拾了，顺带彼此传信，遇着交好的和尚时候也取笑一下佛门，每逢论道大会，彼此钩心斗角时候拿出来讽刺一番，三五十年约摸也就可以将这事情消去了。
若真生出这般事情了，接下来的三十年里面，大悲寺主持和太乙门门主会面了，太乙门门主那老道士定然各种拐弯抹角提起来，嗯，说不得还会很生硬地引出来，让佛门一方各种明里暗里的难受。
想到自己成了佛门被取笑的话柄，无我大师握着佛珠的手都忍不住多用了三分力道，默默下定决心：只要自家徒儿还不能清醒，自己回去定然要请老师护道，让自己舍了一身修为也要给弟子灌顶的。
那边无尘子却是忍不住想起来，自己当初被云中老人灌顶的经历。
亏得自己心神坚定，并非是真正的二十岁小年轻，不然自己被那老道士的执念一清扫，心境变化，念识变化，从此是为了自己修行，还是为了那云水门老道士的执念修行，都难说得紧。
灌顶，确实不是个好事。
那无我大师定了心思，自我安慰一般道：“罢了，罢了。若是哪日和尚那三个徒儿有入魔征兆，和尚也只能舍了这修为，强行压下那点心魔灾劫了。”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贫僧徒儿，既然入了佛门，也该有这准备。”
扶风散人面笑心不笑：“如此，确实不错。”
无尘子看无我大师面色不太舒坦，又追问道：“大师，大悲寺的天罗汉高人……”
无我大师瞪大了眼珠子：“别说，别问。和尚如今不过是人罗汉而已，距离地罗汉还差了一大截。”
“道友问和尚，天罗汉师祖的事情，岂不是为难和尚？”
扶风散人不屑道：“和尚，这些事情有甚值得遮遮掩掩的？”
“你们大悲寺有，太乙门有，皇家那儿，可能有，如今狐族也有了。”
“鬼族么，到底是两百年多的积攒，害了无数人命，精血聚拢不知多少，魂魄被吞了不知多少，还有佛道高人殒命彼处，怎么着也该养出两个了。不然，以你们大悲寺那藏起来的天罗汉与太乙门的天仙仙人联手，七个鬼城反手便可拿下了。”
无尘子睁大了眼珠子，一脸不可置信：“鬼物那儿还有天仙境界的？”
扶风散人纠正道：“不是天仙，只是煞，那七座鬼城被布置为北斗大阵，便是那煞布置牵引的，不然以北斗星光之杀伐凶狠，区区小鬼焉能引动北斗星光？”
无尘子可不同意了：“散人。”
“在周天星斗之中，并无善恶之分，也无高下之别。”
“我等道门弟子，大师这般佛门弟子，乃至掌握了些许驱邪手段的旁门修行，狐族妖物，鬼魅邪物，在道之一途上，无有高下，无有亲疏的。”
那无我大师鼓掌赞叹：“就说么，道友这见解，与我佛门有缘。”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这才是我佛慈悲的来历。”
“无论是鬼道，妖道，魔道，但凡明了我佛之心，心中向佛，便可入得我佛门，好生修行，听取佛法教化，跟随菩萨修行，将昔年罪孽全数化去，分身万千，普渡众生，便有机会证得菩萨果，便可证得佛果。”
那扶风散人将茶杯一丢，砰的一声，惹得一旁清缘忍不住跳了起来，后者又在无尘子的示意下躲在一边，不敢吱声。
这是老师师伯之间论道的好事情，只听了便是，莫要胡乱插话。
那扶风散人似乎没察觉到无尘子的动作，冷冷道：“和尚，按你这般说法。”
“吾今日灭了三千人，各自受了冤孽，入了轮回。”
“但吾忽而善心发作，悟得佛门佛果，便有无量神通，分身亿万，寻了三千世界，将那些转世的人鬼妖兽全数寻到，赠与功德，点化其人，便可将今日的因果全数了结了？”
无我大师点点头：“善。”
扶风散人又追问道：“这些人，转世千百回之后，还是这些人么？”
“今日无穷怨恨，在千百世轮回之中散去，千百世之后，吾再将今日事情告知，点化，其人还是今日之人么？”
无我大师愣了愣。
无尘子却顺着道：“散人，谁是我，我是谁？”
扶风散人一脸坚定道：“我是我，今日是扶风散人，转世之后，或者是个小道士，或者是精怪禽兽，但若是我飞升仙界，得享仙人自在，能够明悟前身来世，明日的我也是我，是今日的扶风散人！”
这老道士！
无尘子自己便是转世之人。
无尘子对因果的见解却不是如此了。
魂魄是我，记忆是我，见识变化与否，我还是我。
今日，扶风散人若是灭了三千人，又有种种说法了。
那三千人于扶风散人而言确实是无辜的冤魂，不该受此灾劫。
若是其中，能够看破的，放开那身死的怨恨不甘，将这点因果带着，入了轮回，无论是这因果分做善恶两半，一半善果庇护其转世之后的肉身命数，一半恶果继续纠缠真人，又或者是等扶风散人在这因果纠缠下百十轮回后依旧相遇，散人以种种手段还了这因果，于这人这一辈子而言，这因果在这一辈子已经消散了。
又有心有不甘的，被打落幽冥，被执念纠缠，非要在幽冥等个结果，虽千百世而不得后悔的，这一段因果，也分作善恶二果，其中善果，庇护其人在幽冥等待散人的下场，直至耗尽，不得不被打落轮回；其中恶果，也分作业障，纠缠散人，至于耗尽，方得解脱。
如此，无论如何，这一段因果都了结了。
无尘子想了想，还是没将这因果说破。
见识不同，无尘子自忖，自己还是说不过散人的。
道蕴，与见识相关。
扶风散人的道蕴，与自己并不同，自己确实不能说服其人。
无尘子这压下了，那无我大师却不依不饶了：“若是善人这般心思，什么因果都要在这一辈子了结，这天下可就乱了。”
扶风散人又道：“不会的。”
无我大师对此见识，全然不同，继续道：“因果纠缠，因生果，果生因，千百次不得结果，你我一生，花甲之年，不知种下多少因果，若要等这些因果全数了结，再来三五百年，也不得解脱了。”
“一日三万事，事事生因果，无穷尽也。”
“且，再多活三五百年，又不知多少因果了。”
“我佛所言，三千大千世界，每一世界恒河沙数，数数相叠，也不能计。”
那散人一脸坚定：“寿终之事，因果化作承负，由后人承载了便是。”
无我大师又辩解道：“今日和尚欠了散人三千白银，散人寿终之时，无有儿孙，无有族人，孤零零的一个人，这因果由谁人承担了去？”
……
二人辩论声音越来越大，到了最后，一个面色胀红，有油沫渗出，一个大口喘气，双眼赤红，瞪着对方，恨不得将拂尘丢下，一心要将禅杖拿起，然后拎着对面之人到外头去厮并一场，好出了这口气。
无尘子眼珠子在两边转悠，欢喜听了二人对于因果的见解，原本间或还插两句嘴，但到了后头，偷偷将脑袋埋着，身子缩着，一点声音也不敢出，却是怕被二人给卷了进去，到时候一个不慎，两个都得罪了。
至于自己那点参悟，还是莫要说了。
搞不好，被两个一起针对，愈发难受了。
旁的清缘第一次见着两个高人唾沫横飞的模样，眼珠子真的老大，手上的茶壶都险些落下了，好在无尘子偷偷丢了一道法术，又两句传音，让清缘回过神来。
“这是高人，道途争辩，你莫要插话。”
无尘子吩咐了弟子，没想到和尚和道士齐齐看向无尘子：“道友，你以为这因果该如何算？”
无尘子笑脸一僵，缓缓抬起头来。
两人的目光都要将自己给烤焦了。
尴尬。
无尘子没敢回答。
二人不等的无尘子回答，却不甘心，依旧追问：“道友！”
无尘子挣扎许久，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但想要继续装聋作哑是办不到了，最后叹气：“只要我还是我，我记得我是谁，虽千年万年，虽人鬼妖魔，虽末法世界，虽仙神世界，那因果依旧在。”
“彼时，或者是我去寻你，还是你来寻我，这因果都要了结。”
扶风散人不太舒坦。
无我大师也不太舒坦。
无尘子眼见二人还要出声，忙又道：“昔年可是有一句话很好听的：道友，来世我度你！”
无我大师立即乐呵呵了笑了。
扶风散人却不服气：“若是凡人，来世还能记得自己是谁么？”
“凡俗之人，死了，魂魄只是一道幽魂，执念，怨恨，无奈，因果，能够带到幽冥地府已经很艰难了，等看着十八层地狱的种种酷刑，早被吓得什么都忘了，纵然我等还记得这点因果，来生也能寻得那人，这因果早已经被换成善缘了。”
无尘子想想，自己这一辈子欠的最大因果，也是最大执念，约莫便是那个丫环了。
一个连姓名都不晓得的丫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