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禅房内又是安静。
无色大师可看不透无尘子这奇怪八绕的心思，只是察觉到其面色渐渐温和了，以为无尘子体谅自家难处，多少有些羞愧：“没法子，我们寺中也没有多少宝贝，该用的已经用完了，实在是垫付不起了，再说国公府那事情道友与和尚，都是吃了大亏。”
“非但道友受伤了，贫僧也是伤了根骨，那日逼出的精血，如今已经小半个月了，都还没能恢复过来，不然贫僧此刻也落不下安稳，早在各处做超度法事了。”
无色大师说着说着，生出一副回忆往昔的感慨模样，道：“说来，那只鬼物，嗯，琴娘，已经有好些年了，执念不化，沉沦苦海，受了无穷苦楚，最终害人害己，看来要在大铁围无间地狱走上一遭了。”
“当年贫僧第一次上门度化时候，便劝说国公夫人莫要慈悲，让贫僧以金刚手段将那姑娘拿下带走，在我寺中镇压了，再日日以经文度化，又有我寺内佛法点化，三五年就能化去之间，超生他方。”
“可惜，可惜……”
无尘子默默将那半截话给上了：可惜那国公府没听进去，以为和尚你是夸大其词，想从国公府多讨要好处，还有那个世子爷也是个昏聩的，横加阻拦，最后闹得不可收拾，连累上下百人丧命，便是自己身死当场，落了个轻松自在，可惜一家子又要生出许多变故了。
也不晓得那一直端庄的国公夫人，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
何苦来哉！
真以为有皇朝龙气庇佑便神鬼辟易？
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纵然是朱紫贵人，作恶多了，那点皇朝龙气终究庇护不住的，迟早耗尽福德运数，又生出妖邪鬼物来害了自身，连累家人，不是凄惨？
无色大师没敢将国公府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说出来，既是不能得罪权贵人家，也不想让无尘子这淳朴小道士被污染了，只感叹了两句，又道：“听闻道友在刘伯爵那可是出了大风头。”
无尘子稍稍回忆，并不记得自己施展了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反问道：“何出此言？”
“听闻道友一手符法，便是刘伯爵家那位地仙真人都赞叹。”
“也是前两日，刘伯爷遣人送了书信一封，其中对道友的修为神通，推崇备至，也感谢了贫僧将道友这位高人送过去相助。”
无尘子一脸无所谓道：“道友说笑了。”
“刘家那位高人才是真的符道高人，凭空绘制的符咒，远超过贫道念咒踏罡绘制的了。”
“更不要说，刘家以阵法困了个凶狠的魔头几百年。”
“这次事情，可能是那阵法支撑不住了，不得不将其放出来，超度了事。”
无色大师赞叹道：“哦，原来如此。想来也是，开国时候，刘家便是修行界顶尖的，比许多道观佛寺都高明，可惜做了太大罪孽，被天罚了，此时想来，说不得便是刘家将那些邪魔外道庇护下来了，顺带也承担了不少罪孽吧。”
“大师也晓得这事情？”
“我卧佛寺好歹传承千年，自然清楚前朝末期的潜龙争夺。”
无尘子笑而不语。
不敢讥讽，生怕对面老和尚恼羞成怒，自己不好收拾。
刘家是有罪孽，但卧佛寺也未必干净。当年，若非是卧佛寺贪心太过，主动掺和到各地潜龙争夺天下的事情中去，也不至于被龙气反噬，不得不托庇在大悲寺名下，沦为大悲寺的一个分院了。
这话确实不能说出来，如今大悲寺卧佛寺浑然一体，无尘子这话语难免有挑拨嫌疑。
至少对面老和尚听了之后，定然会跳起来给无尘子一个暴栗，让无尘子这小年轻见识一下口无遮拦招惹的金刚怒目！
想想对面老和尚，抓了金钵禅杖又打又砸，暴打自己的模样，无尘子忍不住便抖了抖身子，将一身鸡皮疙瘩抖落了，这才随意挑了个话题道：“对了，大师，我最近在京城见得两个仙家灵兽……”
无色大师端了茶水小啜，闻言笑眯眯道：“道友这变脸绝技，是不是在巴蜀学的？”
“嗯？”
无尘子疑惑不解。
“方才跟贫僧争执时候，一口一个‘和尚’，如今想探讨修行事情了，又是‘大师’了？”
“也亏得贫僧心境稳妥，不然这么一惊一乍的，贫僧怕是立即便要去西天拜见佛祖了。”
这老和尚果然不好应付，无尘子强行压下羞红颜色，对其调侃言语充耳不闻，继续道：“我在刘家见着一只朱雀模样的仙禽，又在曾家也见着一只仙鹤。”
“都是神兽，轻易便可将我收拾了。”
“哦，你说这个啊。”
无尘子见不得无色大师波澜不惊模样，带着浓浓酸味道：“怎么没见着大师也养一只？”
“以大师这贪生怕死的模样，养一只乌龟，好生伺候着，三五不时参悟一下其长生之道，说不得大师还是有望超过彭祖的。”
无色大师依旧不疾不徐：“养不起！”
“若是贫僧跟道友一般，年纪轻轻的就到了人罗汉的境界，也会想寻个胡道友一般的灵兽养着，无论是做护法灵兽，还是做个姻缘牵连，也是不错的。”
“至少，修行路上不孤单了，不也是？”
这话酸溜溜的，将这禅房内的书卷味道，还有檀香味道都给压下了。
无尘子抽了抽鼻子，随口反驳道：“我看大师是驯服不了吧！”
“大师如今身份显赫，修为高深，若是想驯服一只通灵的卵生禽兽，还是能办到的，不过有了妖境修为的，大师……”
猛然想起无色大师在卧佛寺师兄弟几个，修为都不低，还有大悲寺的师兄弟可以相助，若真的存心降服个护道妖兽，除了找个合适的妖物比较难，其他的都还好。
如今天下妖物，应该没几个了。
看来对面老和尚不是不想，而是找不到。
无色大师也有感悟，一脸赞同应道：“道友说的也有理。没有生出灵性的仙鹤之物，养着没啥用，但想养出灵性来，耗费的丹药宝物可不是一点两点，贫僧将底裤都卖掉也未必能够点化一只仙鹤，至于已经生出灵性的那些仙禽灵兽，不是已经拜入道门那些老不死的看护着，便是有传承在身，天生聪慧，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贫僧在京城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还能丢下差事跑去荒山野岭中搜寻那些安安稳稳修行的灵禽仙兽不成？”
“哦，还有仙兽懂得藏匿？比如有哪些？”
“龙凤之物，一旦生出来便晓得自己是哪种生灵，其智不比我等低，平时将自己伪装成水蛇水鸟这些不起眼的东西，便是地罗汉修为也未必能够看出来。”
“这些神兽之属，有气运遮掩，非生死劫，我等还真看不出其根脚。”
“不过，这些神兽应该走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也就沾染了一些气息的，还在东海藏着，莫说是你我了，便是胡道友，也不敢招惹的。”
“再说了，我佛门讲的是自身修行，不假外物，养这么些灵兽仙禽用来作甚？”
无尘子撇撇嘴，若是没有见着前头在曾家庄时候，无我大师欲要降服还是鬼物的胡八姑作为护道神兽，其还有可能相信这老和尚的话，如今其是半点不信了。
分明是这老和尚琐事缠身，要不寻不到心满意足的，要不就是点化又点化不了，降服也降服不了，只能以此言语安慰自己了。
佛说，戒妄语，这和尚狠起来连自己都骗，是个凶狠的。
得罪不起，得罪不得。
无尘子不敢揭破这老和尚言语，笑着应道：“也是，我道门修行也讲究自在一体，囚禁灵物做护道神兽，太伤天和，我辈不屑为之。”
“那些托庇在道门的，也是机缘，也有功德。”
“至于驯化，约莫不敢。”
“道友所言有理。”
两人齐齐恭维对方，双眼眨了眨，复又心知肚明一笑。
禅房内一时安静，两人各自取了茶盏饮用，心中辗转，既要防备，又要打探，机心算计，瞬息千变。
罢了，彼此试探也累，不若寻个话题宽松一下心情。
无色大师敲定主意，轻快道：“道友，这刘家颇得当今皇帝看重，甚至连自己用的丹药都赏赐了不少给刘家，听闻国师对此颇为不爽快。”
“不然贫僧受了请帖，早回绝了。”
无尘子支起耳朵，惊讶道：“不会吧？”
“听闻国师为先帝炼制了许多丹药，保得先皇勉强康健数十年，也一直为还是太子的当今皇帝炼制丹药，调理身体，功劳甚多。”
“这新帝一登基，便翻脸不认人了？”
“还不至于，估计是这位皇上一直不满意自己病体缠绵，不得痊愈，这才起了别的心思。”
“二三十年了，丹药不断，想来当今皇上也吃腻了呗。”
“对了，当今皇上至今也没有子嗣，想来被群臣参奏了，心中有了旁的打算？”
无尘子看无色大师双眼放光的模样，笑道：“若是先天的毛病，这皇帝应寻御医治病。”
“毕竟我道家的丹药，多是用来修炼的，蕴养灵气，修补神魂，非有特殊吸纳法门不可吞服，皇帝肉身金贵，没有修为在身，将那些铅汞之物吞了下去，弄不好便被烧了五脏六腑。国师炼制的丹药能够护着这位皇帝，想必已经心力交瘁了。”
“宫里那些御医可一直候着，各种滋补调养的方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实在是治不好当时还是太子爷的当今皇帝，这才让国师代为炼丹调养。”
“好歹给保住了性命不是？”
无色大师又面带讥笑：“当今皇上以为国师是仙人，无所不能，应该将其身子彻底治好，又嫌弃国师没有治好先帝。”
“皇家的心思，天下都是他们家的，你我修行，该舍了浑身修为，也要将其伺候好了，不然便是大不敬，约莫如此？！”
无尘子也笑道：“大师，你这话可错了。”
“何解？”
“我们可是修行人，有望仙道的，将来三界遨游，六道轮观，历千百劫而不伤其身，受亿万年而不损其神，何等逍遥自在。皇帝虽然坐拥天下，却只能困在那小小的皇宫内，如今病体缠绵，想彻底治愈都是艰难，何苦生出这嫉妒心思来折磨自己？”
“道友所言有理。”
“卧佛寺可是有药师佛庇佑，要不要将国师给顶了下去，自己爬上去当国师？！”
“听闻昔年西楚霸王有一言，彼可取而代之。”
“贵寺也是传承千百年的，底蕴之足，不下于太乙观……”
无色大师约莫也不是第一次想这事情了，皱眉细细想了想：“罢了，皇帝有龙气护体，便是我们药师佛法力无边，到了皇帝身上也是百不存一，要将皇帝那胎中的缺漏补上来，不将我寺中数百年的莲藕给耗光了。”
“划不来，划不来。”
“这难题，还是丢给国师解决好些，我卧佛寺千百年积攒，可不能在这一代耗尽了！”
无尘子依旧不忘了拱火：“大师怎能如此说？！”
“等贵寺住持受封国师之位，那皇家好处还不是源源不绝送上来，不说皇宫内库的灵药异宝，便是各地的仙草奇珍也可取得，轻易便可将贵寺的底蕴补上来了，到时候这卧佛寺可比太乙门还要风光些。”
“太乙观不过是开国时候选对了位置，这才将佛门都压下了，如今贵寺反手将其取代了，名声威望，如何了得？！”
无色大师指着无尘子笑道：“道友这话，可是诛心了。”
“此事不可再提！”
无尘子坦然：“没有，只是跟太乙观相处几次，感觉这太乙观不甚爽利。”
毕竟只是百鬼砂，可是救人之用的，功德无量，太乙观抠抠搜搜，就是舍不得拿出来，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不过无尘子却忘了，其自己也不乐意太乙观将国公府那功德取了，自己也是私心作祟。
究竟是有了胡八姑这位妖境的大腿可抱，无尘子有些飘了，小看天下修行了。
无色大师可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动的，目光清醒，心思明白，轻笑道：“那就让和尚顶上去？”
“对啊，除了太乙门，也就大悲寺的前辈可当得国师之位，旁的那些落日谷百草堂什么的，不值一提。”
“至于妖魔鬼道，更不可能了，无论佛门还是道门，都丢不起这个人！”
无色大师依旧半点心思不动：“莫说我卧佛寺没有如国师一般的神通，能够将当今皇帝医治好，便是可以，也要避讳。”
“天下修行千万，门派数百，其中说不得便有前朝时候一直隐居的高人，到了今日虽不是神佛，也差不多了。”
“我大悲寺，卧佛寺虽明面上执佛门牛耳，佛门万千佛寺，实则各成一派，镇魔寺妙法寺琉璃寺白骨寺，也有不弱的传承，修行法门也独具一格，各有长处，自不会对我卧佛寺俯首帖耳！”
“还有修行世家也不少，落日谷，伊家，还有最近才冒头的刘伯爵刘家。”
“且说来，这刘家跟皇族牵扯太深，皇帝又隐隐扶持刘家，背后还有皇家供奉拱火，我卧佛寺便是得了国师敕封，未必便斗得过简在帝心的刘家，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来哉？”
无尘子好奇了：大师，多说点。
老和尚说到兴头上了，连茶水都舍不得喝两口，嘴巴半点也不停息：“如今有太乙门那些老狐狸跟道门诸多门派斗，又要劳心劳力防备妖魔鬼怪，还要跟皇帝相互算计忌惮，正好，正好。”
“我佛门，我大悲寺，我卧佛寺，两不相帮，安心修行，积攒功德，在这地方不能修成菩萨道果，至少也要累积功德，再去娑婆世界慢慢修行，比不在这末法地方争执一番，最后只落了个两手空空来得舒坦？”
“大师这话，不尽不实。”
“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说的都是实在话。”
“道友虽年轻，可机缘深厚，可见也是个仙人资质的，也莫要跟皇朝事情牵扯太深了，好生积攒功德，参悟大道，至少还有个来生不是？”
无色大师这几句话颇有几分交浅言深的味道了。
语重心长，不外如是。
无尘子可不敢轻易便相信了，嘿嘿冷笑几声。
无色大师也不怕无尘子将这些私密之事抖落出去，又提醒道：“非但我佛门不动心，便是你们道门中不少高人，也对这国师之位，还有治愈皇帝的好处，丝毫不动心。”
无尘子猛然想起一事：“大师说的可是那百草堂？”
“百草堂虽是女子门派，医药手段也不差，有药王孙思邈的传承，对于各种病症药到病除，若是将那些珍藏许久的灵药拿出来，或者冒死去南边鬼蜮极阴之处取了极阳灵药，确实可能治愈皇帝。”
“可惜，这一门上下跟贫僧心思相差无几，只谨守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对外头那些功名利禄不敢牵扯太深，也怕沾染了太多因果，不能保得来世机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