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
商洛山。
白府。居易楼。
这是一座普通的宅院,普通到像是穷苦人家住的宅院,唯一不同的是它的墙很高,高墙上脱落着墙皮。面积少说也有百公顷,且宅院中筑着一座居易楼。
穷人不会住这么大的宅院,也不会在宅院中筑楼!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字乐天,留下过许多不朽的诗篇。
宅院的主人无比仰慕白居易的诗才,刚好他也姓白,于是给自己取名白乐天。
而“居易”二字便用来给那座三年前筑的楼命了名。
宅院的门口挂着一副行书联,对联上写着“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的行书大字。
李德认了出来,这是白居易《长恨歌》中的诗句,诗无疑是千古佳句,但这句诗却不能细品,尤其是在秋冬的傍晚,否则将会顿生一股凄凉之意。
门内走出来一位青衣乌帽的家丁恭谦有礼道:
“李先生,老爷有请!”
李德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信,婉言谢绝道:
“多谢白老爷盛情,不过在下前来,只是为了送这一封信,送完信……”
没等他说完,青衣家丁笑着打断他道:
“老爷说了,石三爷那来的人,岂有不喝杯茶就走的道理?”
“那这信……”
“这信你还是亲自交给老爷吧!”
李德只好又将信揣进了袖袋,跟随着青衣家丁的步伐,进了宅院。
进门的那一刻,他才惊奇地发现,这座表面看上去破旧的宅院内部竟别有洞天。
宅院内构造巧妙,画栋雕梁,大理石的台阶,铺着波斯国的地毯。金丝楠木的梁柱,上着纯色的金漆。连续的拱门和回廊遥相呼应,各抱地势,勾心斗角……
李德思绪还在飘飞,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下一处景观中。
脚下是鹅卵石铺成的甬路,周围是三三两两的房舍,假山含着喷泉,仙藤绕檐穿石。
古色古香中,透着一种别样的清新优雅,一股淡淡的兰香扑面而来,却始终看不见兰花开在哪里。
“冬天怎么会有兰花香呢?”
他纵然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好意思问出来。
李德虽谈不上见多识广,却也见识过不少蔚为壮观的庄园和宅院,可唯有眼前这座宅院每一进的景致都不尽相同,让其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不远处有一颗垂柳,一方几,一张琴,一炉香,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端坐在垂柳下。婉转的琴音从她纤柔的指间晕出,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楚楚动人,仪态万千。
李德原本以为这一进的景色最为稀松平常,不曾想却陶醉到瞠目结舌。
他是一个过了五十岁的男人,竟也望痴了……
琴声戛然而止,李德才回过神来,青衣家丁也驻了足。
抚琴女子看见了他,连忙起身小跑了过来,一边打量着他,一边笑道:
“你们家二少爷呢?”
李德这才发现似乎也认得她,随即道:
“你……你是白小姐?”
女子有点不耐烦道:
“什么白小姐,就叫我白灵!我问你们家二少爷呢?来没来?”
李德连忙道:
“二少爷他被三爷派出去办事了,这次来的只有我一个人!”
白灵的眉宇间透着失望,有些嗔怪道:
“这个该死的石永清!说好要来的,又没来!”
李德没有应答,毕竟这种事他无法应答。刚提步要走,白灵又道:
“等等!他去哪里了?”
“应该是洛阳!”
“洛阳那么大!洛阳哪里?”
李德摇摇头:
“我不知道。”
这亦是石门庄规矩,说了洛阳本身就是坏了规矩,纵使石三爷不在,他也绝不敢一错再错。
“好吧!”
她有些失落,不过这种失落的情绪仿佛在她身上只停留了刹那,转眼间她便回到了垂柳下,抚起了琴弦。
琴声幽幽。
幽幽中没有一丝萧条的意味,而是像高山脚下的小溪在歌唱,清澈而又明快。
踏着这明快的琴音,他跟随着青衣家丁的步伐;看遍了宅院中的每一进景致,因为居易楼在最后一进的后院,白乐天正在楼上喝茶。
“原来是李管家!”
“是,白老爷!”
青衣家丁退了下去,楼上仅剩下主客二人。
白乐天姓白,穿衣也只穿白色的衣服。圆桌是白杨木的材质,茶具是汝窑的白瓷,就连喝的茶也是来自福建点头镇的白茶。
而他却不因此简傲绝俗,反而看起来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人。无论谁看见他,都不会将他跟江湖上最狠毒的暗器联系在一起。
“喝茶!”
“谢白老爷。”
茶已斟好,李德坐了下来。
白乐天道:
“李管家此次前来,一定是为了某件非同小可的事情!”
“白老爷何出此言?”
“石三爷连他那两位得意的门徒都没派来,而是派了你这个雷打不动的管家来,难道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的小事?”
李德急忙地从袖袋中掏出那封信,双手呈上道:
“两位少爷都出门办事了,所以三爷才派得我来,他老人家要说的话都在这封信里!”
白乐天双手接过了信封,打开了信封里泥金纸的信笺,信笺上不过才寥寥四行蝇头小字:
“白兄惠鉴,
属于石门庄的龙渊神剑已落入魔教之手,你手下的秦武也死于魔教之手,石某意欲铲平魔教,还望白兄助我一臂之力……”
白乐天看到信中秦武的死讯,却并未动容,反而赞赏道:
“呵呵,石三爷的字迹可谓是越来越娟秀了!”
这本是最普通的一句话,李德的脸上却展现出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他随声附和道:
“额……是、是!”
白乐天有所察觉,却并不在意,而是将信笺对折塞进了信封,随手放在了桌上,微微笑道:
“三爷近年来如何?”
李德调匀了呼吸道:
“很好!”
“哦?十年前患得那夜不能寐的毛病……”
“最近已经好了!”
李德并未察觉到,他无意间已经打断了白乐天。白乐天依然不在意,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哦?连长安第一名医周绾都医不好的毛病,三爷是哪里请来的仙医?”
李德道:
“说此人是仙医还真不为过,江湖上无人不知晓他梦晓生!”
“梦晓生?”
一直语气平缓的白乐天竟有一丝激动。李德淡淡道:
“是,大少爷请了他半年,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请来了他的仙驾!”
白乐天点点头,语气已然恢复了平静,他盯着李德道:
“石三爷信中所说之事,我已经知道了,他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你转告?”
“没有,都在信里!”
李德的回答很笃定。
白乐天又点点头:
“哦,李管家用茶!”
那杯茶纹丝不动,李德已抱拳欠身。
“不了,白老爷!三爷有吩咐,既然信已送到,我便要在日落之前赶回石门庄!”
白乐天浅浅地啜了一口茶,迤迤然道:
“来人,送送李先生!”
方才那青衣家丁一直守在楼下,李德又跟随着他的步伐,匆匆的出了白府。
一匹快马疾驰往长安方向,马上坐着李德,他急促地挥动着马鞭,马的屁股上留下一团凌乱的鞭痕。
两个握刀的大汉登上了居易楼,白乐天神情肃穆,发布了一条极为简短的命令:
“追!看他是去哪里?”
两匹大宛马跨着两个带刀大汉,犹如两支利箭,由打院内飞射而出,直扑第一匹马的扬尘!
居易楼又上来了一个人,一个白衣如雪的可人女子,是白灵。
“爹,发生了什么事?”
没等白乐天说话,她便一把抄起了桌上的信封,打开了信笺。
白乐天苦笑道:
“我的乖女儿,你这又是要搞什么幺蛾子?”
白灵灿然一笑道:
“嘻嘻,没什么幺蛾子,我来是跟你道别得!”
“道别?你又要去找石永清那个臭小子?”
白灵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是,不是!我又不知道他在哪?怎么找?我在家待的都快憋疯了,你就让我出去逛逛,好不好?”
白乐天微皱着眉,正不置可否。她已拽住了他的衣袖,娇声道:
“哎呀!爹爹,你就让我出去逛逛嘛,我又不走远!”
“不许走远!”
“绝不走远!”
白乐天似乎还有一些交待的话,可白灵早已经如燕飞一般的冲下楼,望着女儿的背影,他无奈又幸福的摇了摇头。
一匹纯白色的马,白灵没有骑这匹马,而是牵着这匹马。她只有在走不动的时候,才会骑这匹马,可见她是有多爱这匹马。
她又蹦又跳了踏出了白府。从小到大,她几乎想要什么,白乐天都会满足她什么,而她真正爱的,是自由。
真正的自由不是身的自由,而是心的自由,是千帆过尽后,依然对生活充满着美好的想象。
她喜欢在风中曼吟,在雨中浅唱,在黎明时等待日出,在漫天星辰下托腮幻想。
她有一双对自然倾心的眼睛,爱一切自然不经雕琢的美,爱每一息风,每一缕阳光和每一片落叶。
这是人间最纯粹的快乐,可惜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永远感受不到。
她也是凡人。
她爱一个人,一个见第一眼就注定要爱上的人,她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方向,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她累了。
累得趴在了马背上,马蹄向着洛阳。
此刻的洛阳。
是她心中最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