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诛心之言
改兵为农。
“元显十年,户部尚书与礼部尚书黄清共同上奏,今大齐兵马繁多,十室一空,百姓苦不堪言,朝廷入不敷出,然边关之患不可不防,兵马虽多,却无一兵一卒可轻置,如此,唯有改兵为农,此可缓一时之权宜。”
陈道坐在武馆里头喝茶,一旁的狗儿讲得头头是道,仿佛他那时人就在朝堂上,亲耳听见黄清的上奏。
“陈先生你说,黄尚书此举…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狗儿俯下头,低声问道。
陈道摇摇头,只是道:
“朝堂上的事,我向来不置喙。”
狗儿挠了挠脑袋,不禁问道:
“陈先生,有必要这样小胆吗,您怎么说都是个秀才。”
“举人都没用。”
陈道说完之后,便打住了。
他想起了刘启元,如今半年过去了,不知这位师兄在九泉下是否安好,
虽然不过几个月,但刘启元的面容在陈道脑海里已经慢慢淡薄了,估计过上个五六年,再听到这个名字,还要先回忆一番,若是过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上百年,那么可能连名字都记不清了。
待到正午时,陈道便从武馆里离开了,回到自己的宅邸之中。
改兵为农…
陈道知道,前朝例行的是府兵制,朝廷均田给兵户,让其耕种,税赋上交朝廷,一定年限后归其所有。
若有战,则朝廷招之,府兵本身免除课役,但武器、盔甲、马匹甚至粮草等等都需要其自行准备,如此一来,将朝廷用于战争的负担降到了最低。
而如今大齐实行的则是募兵制,以赐予财物、免除徭役等作为募兵条件,招募到的士兵都作为专职的兵卒,而不像府兵制那样闲时务农,战时从军,而是完全脱离生产,从事于战争之中。
如今黄清与户部尚书一同上奏改兵为农,无非是将一部分的不事生产的募兵,改为耕种田地的府兵,对于入不敷出的朝廷府库而言,这确实是一个好法子,但问题在于…
改的会是谁的兵?
陈道只有想到一个人。
那便是自南方凯旋,却迟迟未被允许去北疆赴任的高良枳,或者说…高京观。
若是将募兵改为府兵,朝廷必要为其分发田地,如今寸土寸金的京城肯定是没有田地的了,而在那些诸如杨州、沆州等膏腴之地,也几无良田,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川中那一带,那里土地殷实、却地广人稀。
改兵为农,陈道有所预感,其目标将直指高良枳麾下的兵马。
“不管怎么样…京城,要起风云了。”
几天过去。
预感到京中有变的陈道抓紧收集各方的消息。
种种消息来源驳杂、互相矛盾者并不少见,但陈道早已知道如何从假中寻真,无论是九真一假,抑或是九假一真,在足够多的消息之下,总能拼凑出真相。
而最为重要的一点是,他能从高良枳的副官张云口中核查。
礼部尚书与户部尚书的目标,正是不久前一门双侯的高良枳。
其改兵为农之策,要将高良枳麾下的兵马里的三分之一,都改为府兵,由朝廷分发银两和田地,送他们去川中做农。
“高将军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如今却要被这样针对!唉!”
说话时,张云时不时敲打膝盖,满脸的悲愤与无奈。
陈道与其交流时,还听到不少其他关于高良枳的事。
“行军之中,高将军亲手劈柴、亲手扎营,即便得了大胜,也不纵酒淫乐,朝廷来了赏赐,他都跟我们一起分了,我张云没跟过几个将军,但史书里面看到过不少,高将军实乃国之良将,能做到这份上的,又能有多少呢?”
谈起高良枳,张云往往会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陈道也乐于听下去,收集更多消息。
在张云眼里,如今元显帝被奸臣蛊惑,国有囊虫,所谓改兵为农,看似利国利民,实则是猜忌之举。
………………………………
长心殿。
元显帝坐于书案前,随着一个阉人的尖嗓子喊叫,片刻之后,礼部尚书黄清便踏入殿中,在阉人的搀扶下跪了下来。
“臣黄清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请起吧。”
元显帝放下手中之笔,缓缓从书案前站起,
“不必多礼。”
“谢陛下。”
话音落下后,黄清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向着元显帝的方向微垂着头。
“黄清啊,朕想问你,那高良枳…当真有那么大的威胁?”
黄清听到之后,连忙道:
“陛下不可轻视。高良枳如今手有重兵、统领御林,其北疆之兵更有近十万之众,若不趁此羽翼未丰之际下手,只怕有朝一日,危及社稷。”
“‘北疆之兵更有近十万之众?’呵,你当朕不知道,这兵是朝廷的,可不是高良枳一个人的。”
元显帝冷笑道。
黄清只是道:
“虽是老臣夸大,然而,其亲兵者,多达两万,陛下,若这两万裹挟剩下八万,号令整个北疆边关,也未尝不可啊……”
元显帝眉头皱起,他摆了摆手,似是仍未下定决心,缓缓道:
“高良枳于国有大功,卫戍边疆多年,朕只怕,落得个薄情寡义的名声。”
黄清抬了抬头,扫了眼元显帝。
当今圣上,乃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若不是聪明人,怎能平衡整个朝廷的各党争端,稳坐龙椅整整十年?
而老狐狸要做的,就是凡事跟着陛下的心意走。
“老臣听闻,高良枳之家,菜食粟饭少鱼肉,行俭日久,从无奢侈。
而高良枳之人,与麾下之兵尽分牛羊,共饮美酒,至于爱将,则同席而坐、同床而寝。”
原本还尚且犹豫的元显帝,听到这一番话后,眼神突然凛冽起来。
他直视着礼部尚书黄清。
只听黄清继续道:
“臣听闻,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谋逆之将,爱兵如子,视若己出,亦不知多少开国之君,体恤兵卒、治军严明……只是成王败寇,有人兵败、有人称王。”
这是一番大胆到极致的话。
却正正好地,是一句绝对的诛心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