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凫国的北部山麓不如西部的天墨山脉那般高耸屹立,但也同样多各种山猪野鹿、菌菇山货,常有猎户樵夫攀行其间,弓射狩猎、收柴拾菌以为营生。
寒波谷以北往山中而去,山路回折处,绿荫遮天间,有一处山间石台名作“青岚峰”,其上峰之路十分隐蔽崎岖,平时连附近的老猎户都常难识得,原本是柳月亭幼时顽皮兴起,循着山石寻找那条谷中溪流的源头时偶然所遇,自此便十分喜爱。
之后又多次摸索,认真记下了上峰的路来,时时上去玩耍,后来还央求了建溪镇里的徐仁守帮他在这里搭建了一间小树屋。久而久之,在他眼里,这里便也就成了他自己的小乐园。
想他年幼时虽同他娘住在寒波谷,但也依然会不时去建溪镇里找别的小孩子玩,因为此事,有时被镇民嫌弃,有时被他娘责备,总是每每心头委屈烦闷时便会独自来到这里,呆呆眺望远方。
紧靠着青岚峰山台前的一截来路,山道中间的路面弧形凹下,同时上空又有从山道两侧蔓延到半空的灌木枝丫浓密覆扣,如此自然形成一段管状绿道。
眼下,柳月亭穿过这条绿道来到这里,正坐于靠着崖坡的一处石台。
此时的峰上,天空中的云层密布成无数乳团形状,微微浮动。虽然是阴天,不过云隙间透出白色天光,天色因而却也显得十分明亮。
柳月亭的脸上神色稍展,方才在寒波谷中,他一度只觉心中堵闷苦楚,眼下来到了这峰上,沐着那山间清凉的风,方觉安定了一些。此时他临崖而坐,身下,被山风吹得洁净如洗的岩石似还透着温度,前方远处、无垠苍穹之下的大地上,天墨山脉线连绵起伏,浩瀚如海。他抬头斜望去时,不禁又有思绪。
参合峰大殿上,清殊太师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师父口中的秘事又是什么?
阿爹的剑法真的跟魔教有关吗?
……
也许……在最不济的情况,大概再也回不去蕴秀峰上了吧?
……
就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不住问道,令他不得不去思索那些疑问。不过他如此坐了许久,脑中也依然没有理出个头绪来,苦思未果之下,但觉头痛欲裂,忽就跺脚而起。
只是才隔了一会儿,他就又皱眉着,抬头望天,口中径自幽幽叹来:“就算我以后留在建溪镇或者镜州城里,只要师父还有师兄师姐他们还能偶尔下山来看我,也就行了吧……”忽又切齿含恨着,“不行,我一定会叫他们多来的!”
他之后又继续思量,如今自己蕴秀峰一门中也有前辈师兄长期在外,行游天下以为历练,也是一样不曾回山。
如此想来,他始觉心中稍慰。一时只觉什么练气练剑、正道魔教,就算是自己被赶出师门,只要还能够见到师父跟蕴秀峰上的同门,也就知足了。而至于那套太师叔口中严令禁止的剑法,也不用再去管什么正道魔道了,它就只是一道阿爹所传下来的剑法而已。再说来,又倘若不是因为那剑法,现在的自己连带着金燕师姐二人,只怕是早已成为了当日那岳横江的刀下亡魂了!
当下,他思绪之中言念及此,终觉紧绷的心弦舒缓许多,那些先前总是会不由自主萦绕于心头的师门中事,这才有所放下了。脸上不由展露笑容,起身在崖边四处望了望,随后转身往里侧行去。
青岚峰上的这处峰台约摸两亩有余,依山靠崖,中有一条石溪流经,是山脚下那寒波谷内溪水的一段上游。
柳月亭沿着石溪而行,眼睛往峰台右侧的一棵大树望去,那边绿荫里的灰黑树干上,一座小木屋残破变形。
经过了大树之后,靠着山壁的地方一处石穴。进入到洞穴中来,那小时候眼中十分宽大的洞穴,如今兴许是因为自己长大了的缘故,头上已然快要触到山石。
石穴也不深,外宽内窄,进得内里左斜而去,三四丈便到了底。
尽头处是一间石屋,地面上有着一些坑洞,那自然也是他小时候来这里玩耍时所挖。石屋里靠墙有一座如同炕床般的石台,上面的一头还有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石雕。
柳月亭这时朝向那些石块看去,想起以前在这里刻石头玩的时光,不觉嘴角上扬。
“今晚就在这里睡吧。”之后,他在石屋中环顾一圈,口中自言自语道。
原本他先前来这里,都是在峰下寒波谷中的木屋里睡。只是今日一来那里也没有打扫,二来也是方才想起他娘的事,一时悲从中来,实不愿以这种状态在谷中过夜。
山间不知岁月。
柳月亭在石屋内躺了一会儿,自觉肚中有些饥渴,料想已到傍晚时分,便即起身走出,来到外面的石溪上捧水而饮,又从峰上摘了几个野果吃下。
抬头时,天色即将入暮。
他又走到刚才的崖边,朝山下望去,远处暮色中的建溪镇,家家灯火,镇子中正有缕缕炊烟升起,忽是在想也许徐大叔今晚又要加班熬夜了。后面,又难得想起同样在山下的二师兄和六师兄,也不知他们如今身在何处,在做着什么。接着时,再想到蕴秀峰上为此事而日夜苦恼的大师兄郭守田,一时又不觉莞尔。
在崖边观望了一会儿,眼见天色渐暗,他转身往回走。
路过溪上一座小石桥时,忽而是仿佛心有所感般,转头了往峰台的来路看去,随即心中一凛时,却见那葱茏的绿道口处却是正站着一个女子,身上一件紫白相间小绸纹衫上衣,腿着深黑紫束身长裤,右手三指间轻拈一段挂果的青梅枝条,惊鸿照影间,曼妙身姿亭亭而立。
而跟着时,那女子也一个不经意间转朝这边看来,雪白秀美的脸庞上,眼睑正泛了微红有若梨花带雨。
似乎也是同样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人来,那女子也是面色一怔,随即眼波流转间,面朝这边的峰台上左顾右盼了几下,后于秀发飘拂中转过了身去,似乎就要准备离开。
“这位姑娘--”
见她神情亦似正自伤怀处,柳月亭一时心有所触,又见她就要离去,口中不知怎的就叫出一声。
那女子闻声停了脚步,但却又仿佛是不愿别人看到自己现在脸上的样子,只半侧过身来,手上有意无意地将一段青梅枝条举过,微微低眉轻嗅,眉眼含波。
而柳月亭这边,方才那一声叫出口本是无心之举。此刻见那女子回身过来,霎时只感脑中一片空白,忙快速思索一番,就口中问声道:“不知这位姑娘你,可是迷路了吗?”
那女子闻言又不禁往这边望来一眼,而后又侧回了头去,口中轻“嗯”一声,若有若无般的。
柳月亭心头一松,想自己在这青岚峰上,从也未曾遇到过外人,原本就连镇子里的老猎户,都不一定能识得这上山之路。而时下天色已晚,一个女子独自在这峰上,想必便是无意中进入了这处山台,一时未曾找到那出路的缘故。当下试着一问,果然就是如此,遂一咳清嗓,说道:“嗯,这处青岚峰外人多不识得来路,我此刻见姑娘才有此一问……”
他接着说道:“这山岭上峰回路转,倘若只是循着山道行走的话,是不容易对路的。”
说着又一顿,细一回忆整理了说辞,方才续道:“姑娘此去可以先顺道而行,然后留心一处山道转弯后的一排枣树,进入后半段的枣林间,再径直穿过其后的一片藤蔓林,就可以直接到达外面的山路。最后,循着那条山路下山,往东南便可去往山脚下的建溪镇了。”
他一番长篇大论说完,正心想那女子能否都记下来,随即就见那女子微微点头了一下,口中轻道了一声:“多谢。”之后便转身没入了那绿道来路,盈盈行去。
看着那女子的身影隐入暮色中,想起她方才眼睛微红,许是刚落泪过。柳月亭的心中不禁有感,哪怕就是眼下此刻,也倒似有人正与自己心绪相近,互相共情,一时又有些怅然若失起来。
暮重。
柳月亭后来又在峰台上转了几圈,这时方才回到了石室中来,正躺于石床上。
他原本是想着今晚在这青岚峰上早些睡去,也好明日一早就下山回建溪镇。只是自从傍晚时分,在峰上遇到那位无名女子,其后就一直心绪难宁,这会儿躺在床上更无睡意。
如此辗转,也不知几时方能睡去?
心头作罢这一感想,他遂翻身而起,拿过床头的几块石雕把玩了一会儿,依旧还无睡意,又在床上盘腿坐了,行运起“炁清剑道诀”心法来。
讲究随其自然、顺天合气的道家法诀,他这番调运内息,运转一时,果然渐觉心中祥和安定,原本有些急促杂乱的呼吸也逐渐顺畅起来,于是便打定主意,待会儿练累了就正好去睡觉。
风声,虫鸣声,溪水声--
此刻在他的耳中,石穴外面的各种声音越发清晰可闻,而这本身也是修炼这套真法之时,人与天地自然气息相合,耳目聪明的缘故,他也就没去如何留意,只是兀自按照真法心诀所云,专注感知于周身内息。
而随着内息运转,渐渐,那风吹过外面峰上,树叶间所发出的细微摩擦声响也开始回响在了耳边--
无上的道家真法在体内运转不息。
再过得一刻时,柳月亭心中愈发趋于澄明,忽见一细缕红色丝线从旁边的石壁上抽出,连接到了自己下弓曲的左掌间。
细一感会,又觉那丝线先前经由了自己手掌间的穴位,进入体内,之后似乎已然沿着经脉运转了一周,随后又从自己上弓曲的右掌间抽出。接下来,在自己身体周围画了一个几乎贴着了整个周遭石壁的红圈后,那红丝线头又再度回连入自己的左掌间,后续沿体内经脉又运转一周后,又从右掌而出,于周围再成圆圈……
如此反复,到得最后,他只觉周身已然被一个由无数红色丝线所织成的丝球所包围。而此刻,那从石壁上连接到自己左掌间的丝线却还仍未断绝。
柳月亭心生诧异,忽而睁开了眼睛来,一时真法中断,内息回流,那周围无数红色丝线也如长鲸吸水般,瞬息回入了体内。
随即时,只见他脸上现有疑惑之色,站起身来,往刚才那处散发出红色丝线的石壁走去。
那是床头正对处的一面墙壁前,他走到这里,用手往石壁上摸去,却见这处石面似乎跟他处也别无二致。
但又一想这里刚才分明有古怪,遂更凑了近去,仔细查看起来,果然就发现那石面上好像有着一条隐约细线,当即用手指轻轻抚去其上的些许灰尘,石面上便显现出一个方形的框来。
“这像是谁用刀割过的?”
他此时忽然想到,心中一惊。
接着,他用手指在那框边到处扣了几下,然后用两只手托着了两头,左右轻轻摇晃间,慢慢地,就从墙壁上抽出来一块三尺左右长的方形石条。
那石条取出后,石壁上便留下来一个方洞。
他探头往里看去,见那石洞直直深入,四壁切割得十分平整,而那洞底最深之处,似乎正有着一件什么物事,遂伸入了手去抓出来,一摊掌,却是一块石头。
他不禁心中愈奇。
这处石室,虽然以往下山时也来过几次,但每次来都是散心之举,从也没把这里当做过练功运气的地方。这青岚峰上本来平时又人迹罕至,而如今在这里发现的这个奇怪石头,却分明却又是有人刻意放进去的。
当下遂又出得石室来,借着月光,朝着那物事仔细看去。
峰台上淡淡的月光下,他手上将那石头翻了翻,但觉那石头上有一面十分光滑,其内里似若有莹光微微闪动,看上去似乎是某种黑色玉石,而除了这一面以外,其他地方都只是粗砺石皮。
他又借月光,想要看得更清些。
只无奈今夜本有阴云,月色暗淡而无多光华。
眼下这石块上的其他细节也再看不清楚,他几次三番查看无果,遂也就没再去如何摸索,疲惫之下,回了石室中便即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