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清晨破晓时分,柳月亭在峰上石屋中醒来。
起身后,稍展在石床上睡了一晚而有些酸疼的躯体,趁着天色尚早下了峰来,先是经过建溪镇时跟徐仁守道别一声,而后便径直往天墨山而去。
上午巳时左右,他回到蕴秀峰,路过大堂院落时,发现此时的灶房屋顶上正有些反常地炊烟阵阵,不禁就被吸引过去,想着怕不是又有什么灾情。不料走进去一看,就见屋内的桌上正放了满桌切好的生菜,以及这时正在一旁忙碌着的金燕,就一声诧异着道:“师姐,你这是做早饭还是午饭啊?”
金燕抬头一笑:“午饭啊,今天我们峰上来了客人。”她说着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指向桌上的菜,“你快点回去收拾一下,过来帮忙吧!”
“嗯,好吧。”柳月亭口中应承,眼见总算是没有什么奇怪的状况,心下稍松。转身出了灶房,往住舍行去。
“不过,今天有什么客人来吗?”
从灶房中出来,他一面走去又一面心想,只是随后路过庭院时便即心中释然。但闻那庭院假山之后,大师兄住舍更往里去的某个院子中,此时正有一阵高声喧哗声传来,听上去竟似人数不少。
他不由笑了笑,又继续行去。径直回了住舍,将早上带回来的那块石头摸出来,放在桌子上,换下一身衣服,然后又回到灶房中。
“师姐,今天有什么客人吗?”
来到灶台前坐下了,一番添柴拨弄,柳月亭抬头向金燕问道。
金燕向他笑道:“就是落仞峰的奚师兄和参合峰的罗师兄啊,昨天不是还在大殿上帮你求情吗?”
“就只有他们两个吗,”柳月亭不禁又道,“我怎么感觉人很多呢?”
金燕道:“嗯,今天周师兄也回来了,他们是和周师兄一起过来的,打算今天就在这里对弈棋技呢。”
柳月亭又待要言语,但却一时张口无言,不知该怎生说起,只总觉刚才那般光景,怎么都不像是在“弈棋”的样子……
“阿嘁!”
此时的蕴秀峰上,一间门窗尽皆紧闭的弟子住舍内,一人忽然打了个喷嚏,然后用手背擦拭着口角。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稍后,还是在这间有些昏暗的屋子内,忽然又是一道有些低沉的说话声音响起。
“巳时,”一个声音回应道,“快到午时了。”
屋内一时陷入了沉寂。
“看来我们该回去了。”短暂的沉默过后,那道低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片刻之后。
另一边的蕴秀峰大堂之内,师姐弟二人正摆好了桌椅,陆续将菜品从对面的灶房里端过来。忽闻从庭院中传来一阵高声谈笑声,随后便见有三人结伴着从月洞中走了出来。
“蕴秀峰真是我门中钟灵毓秀之所啊!”当下,三人中的奚常高调感慨道。
“诶,说到这地灵人杰,”随即时,他身侧的罗焕笑应道,“我看奚兄你们落仞峰也是不遑多让啊!”
奚常闻言也便即笑道:“罗兄也不必过谦,你们参合峰上如今有两位太师叔坐镇,超越天都峰,成为我们天墨门中的第一大峰早已是指日可待,想我门中弟子又有谁人不知呢?”
“奚师兄言重了!”罗焕笑叹一声,又转看向旁边的周斛,道,“只是两位太师叔不问门事已久,又怎比周兄他们门中的掌门师叔那般励精图治呢?”
此刻正稍落在二人身后半个身位,周斛这番闻言,忙赔笑着道:“二位抬爱了,我们蕴秀峰上向来人数不多,又何以能与别脉同门相比。再说我们各门都同属这天墨一门,又何分彼此呢?”
奚常笑容一个滞涩间,调整了调整,后已然又气度潇然着了,笑道:“诶嘿,周兄这番言语见地甚高,我等真是惭愧啊!”
言罢又向罗焕看去。
“惭愧啊惭愧!”
随后,他二人便即一起相视而笑,同时口中一起说道。
“三位师兄,过来吃午饭了!”
就在此时,前方忽然一道十分大声的声音响起。却是刚从大堂里走出来的金燕,看到这边三人,正朝向他们喊叫道。
原本方才还在互相吹捧的三人间当即一片哑然,脸上的潇洒笑容仿佛也凝固着了。
如此过得片刻,还是奚常首先反应过来,忽然就转头了,向着旁边的罗焕大声道:“诶,罗兄,刚才你说太师叔要我几时过去见他来着?”
罗焕原本方才正惊大嘴巴,闻言一怔,随即也反应过来,忙向着奚常道:“哎呀,我这都差点忘了……好像师父是叫你,呃,午时之前就要到大殿中去呀!”
“哎呀!”奚常扼腕叹息一声,恨恨地道,“都怪我没有注意时辰!我看我们现在就马上过去吧,”说着又拱手,“还请罗兄带路!”
罗焕见状:“嗨呀,奚师兄怎的如此客气?嗯,总之我们现在马上就过去吧……”
“金燕师妹,看来我们是有急事要马上处理,就唯有下次再来叨扰了!”奚常面朝过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向着金燕说道了一番,跟着便准备要和罗焕一起离去。
“哼!我今日是为了感谢两位师兄昨日的相助之情,这才特地做了感谢饭。”这眼下,他二人齐齐而去,正待要并肩出得月洞,忽而又闻一道娇嗔的女子声音自后方响起,“两位师兄倘若非要现在离去,我也只能当做是两位看不起我们蕴秀峰了!”
金燕甫一言罢,也再不去理会方才那众目睽睽之下演技拙劣的二人,气鼓鼓的扭头便往灶房去。
那边二人一时间身形双双定住,霎时只觉足下重愈千斤,额上冷汗滚动,最后终究也只得缓缓转过了身来。
蕴秀峰大堂内,金燕盛完了饭后,笑意盈盈地看着落座于桌旁的六人,随后也跟着坐了下来,向着众人说道:“好了,吃饭吧!”
此时此刻,在单独的一边坐成了一排,三位客人刚开始还各自有些神色古怪,但是当对面的蕴秀峰众人个个面无表情、行若无事般地动筷之后,也就跟着慢慢了提动碗筷。
原本蕴秀峰上平时就只有得四人吃饭,但今日那“野人”老三周斛也在,再加上过来串门的奚常和罗焕二位稀客,竟也难得地凑够了七人来。眼下除了金燕以外,一众人都十分斯文地夹动着双筷,席上一派谦和景象。
后续饭间,蕴秀峰众人纷纷向奚常二人表达感谢之情。
柳月亭这边,他感恩言谢罢了,忽然是想起昨日师父口中所说的那件师门秘事,见此时奚常在此,以他作为落仞峰大弟子,也许会知晓一些内情来。思忖之间,遂就停筷下来,问道:“奚师兄,昨日我听师父说我们天墨门中二十五年前曾有一件旧事,好像是与太师叔有关,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事吗?”
对面奚常闻言一怔,向柳月亭看来,一面放下碗筷,一面眉目凝重着道:“掌门师伯没有跟你说清楚吗?”
柳月亭道:“师父说下次回来的时候再给我们讲,可是他最近可能又不会回来。而且以前他好像也没有对师兄他们讲过,所以刚想着也许你们会知道。”
闻言时,蕴秀峰众人纷纷向他这边看来,一时均面露疑色,无心饭食,看来果真是都不知师父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对面的奚常凝眉思索一番,接着又往大堂门外望了望,然后方才向着众人,有些神秘兮兮地道:“那好吧,说起来,这也可能是太师叔昨日那般生气的一个原因了!其实这事,我也是以前从我们落仞峰上的前辈那里听来……”
大堂之内,奚常开始述说往事:“其实二十五年之前,我们天墨门中原本也是有不少像柳师弟这样,专门练剑的弟子的。”说到这里,他向柳月亭看来一眼,见他霎时间就有些面色愕然起来,“只是,后来这些弟子,却大多跟着当时一个叫做祝青锋的师叔,一起叛出了宗门……”
听他说起,一旁的金燕此时仿佛也是第一次听到,当即便不禁讶异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奚常向众人看了一圈,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柳月亭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接着稍一沉吟,方又徐徐道来:“因为当时的那位师叔也是像柳师弟这样,无法炼气,后来他就在金象剑道的基础上自创了一套剑法。而对于那剑法,据说当时我们天墨门中许多练剑的弟子十分倾慕,纷纷向那位师叔请教修习,均有觉那剑法倘若登得堂奥,或堪可与本门‘四象剑道’一分秋色来。
但是,我们天墨门中练气的弟子间也一致认为,‘四象剑道’本是我们天墨门千年以来赖以立足之本,却是断不可能为那半路而生的剑法所掩去光辉。
在当时,我们天墨门中练气和练剑的弟子间,原本即有所嫌隙与不和,再为这此间之争,两边竟由此而愈发相互对立,争执起来,以至于后面更是酿出了祸端。再后来时,当时的清胤太师伯殿上问责,那位师叔被当众废除武功,逐出师门。而此事以后,当时门中许多练剑的弟子,也就追随他而去了……”
奚常好似波澜不惊的讲述,蕴秀峰众人这边却是愈听愈惊,从没成想原来天墨门中还有过这般隐秘的旧事来。
待他讲完,一时都怔忡不已。
“那是一套什么样的剑法呢?”
柳月亭静静听完,脸色仿佛比旁人要愈加深沉,蓦然发声问道。
奚常锁眉思虑,道:“这个却是不甚清楚。不过,想来也只是一道改换过些许路数的金象剑法了吧。”
柳月亭一时默然。
“那又不知是什么争端呢?”金燕此刻的声音也不觉小声了些。
奚常朝向身侧的罗焕看了看,叹了口气,道:“据说也是弟子们之间发生了争执事件,而且在当时,清殊太师叔门下还有弟子在争斗中而死……”
此言一出,蕴秀峰众人皆不禁吸一口凉气。
随后罗焕也点点头,接了口道:“嗯,这事我倒是听宋诣师兄提起过,据说当年师父为了此事发很大火。”
柳月亭心中忐忑不已,算是明白了一点,为何昨日师父会说,太师叔对自已发怒原是别有缘由,看来其间隐情便是在于此了……
他接着似乎又想起一些别的事情,又一声向着奚常道:“那奚师兄,昨日太师叔的口中,清胤太师父的事又是怎么回事呢?”
奚常闻言不答,却是忽而向着众人问道:“二十年前,我们天墨门与魔教一战,全派弟子伤亡惨重,门内元气大伤,这你们都知道吧?”
言罢时,见众人纷纷点头附和,他方才又接续道:“虽然说,当年那场魔教来犯,直接起因就是我们天墨门中阵法试炼失败。但是,自从当年那位祝师叔同许多弟子一起出走后,我们天墨门一时实力骤减,这也是一大缘由……”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起来:“想来是当时的我们天墨门中阵法不成、乍逢动荡,且原本又出走了不少弟子在先,有所孱弱,当时的魔教便即或是看准了这点,才会大举进犯宗门。虽然最后靠得了诸位长老与前辈们死守玄清峰上,终究是逼退魔教,但清胤太师伯却也在此战过后,伤重而羽化。”
蕴秀峰众人一时愈发诧异起来,已不仅仅只是因为此刻奚常口中所讲述的那一桩桩秘事,还所纳罕者、分明这些都是一些天墨门往事,但却不知怎的,平常却鲜有听到师父说起过。
尤其是那位祝青锋,众人竟似都还是第一次听说起,原来师门中还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位前辈师叔来。
当下众人的愕然间,金燕不禁着又问道:“不过,奚师兄,你又怎么会知晓得这么多呢?”
“这个……”
奚常的面色忽然有些怅然,道:“其实那位祝师叔,以前便是我们这落仞峰上的人了,先是原是家师韩东沧的师兄,或许我本该叫他‘师伯’的吧。”
柳月亭认真思忖了一番刚才奚常口中的话,这时也忽然发声:“那奚师兄,看来太师叔便是认为,清胤太师父仙去跟这位……呃,祝师叔,是有所关联的吧?”
奚常道:“也许是有所关联的吧。毕竟,倘若我们天墨门在二十五年前,没有闹出那场分裂,也许后来的魔教,也就不至再胆敢来犯了吧。”
“不过……”言语之中,他的话音忽然有些飘忽起来,目光中也有所闪烁不定,过得一会儿,方又凝眉而道,“但若真要说起来,其实清胤太师伯之死,也似还另有蹊跷……”
随后,在众人纷纷侧目时,他继续说道:“想当年,清胤太师伯不但位列长老之首,还身任我们天墨掌门,一身道行通天彻地,功参造化,一人便参就那上古奇阵‘紫薇乾坤阵’。而当年那一战中,魔教虽然势大,当时的我们天墨普通弟子自是难免有所伤亡,但清胤太师伯却是不该……”
说到这里时,他又举头朝向那本就空无一人的大堂外望去,随后方又回过了头来:“所以我们门中又有所传言,太师伯他也许并不是伤于魔教之手,而是被那上古阵法内的大凶阵灵所反噬……”
此言一出,满座耸然。
二十年前,上任天墨掌门清胤真人参研“紫薇乾坤阵”、铸造“北斗七星剑”之事,如今的天墨弟子也大多知晓。据说那阵法乃是清胤真人从一册无名古卷上所参悟得,本是为了对抗魔教而为,只是后来试炼阵法时没有成功,反而天现异象,又直接招引魔教来犯。
对于这件事情,蕴秀峰众人倒是常听门主袁迎舟说起。
在师父的口中,清胤真人原本是想借由完成那上古阵法之际,倾举天墨全门之力,为天下苍生尽除魔教毒瘤。但难料,因为在那场正魔之战中为魔教所伤重,最后功业未成身先死,遂人人尽皆将清胤真人毕生也未能完成那“紫薇乾坤阵”引为大憾。
但如今,听到奚常口中这般道来,那阵法内竟似还有着什么凶灵?
而清胤真人又反却是更因为参研此阵而死?
一时人人尽皆惊骇。
柳月亭自己心头震骇之际,不由向着奚常道:“奚师兄,这阵法之事我也听师父说起过,只是,太师父他参研阵法本是为了行救世人,又怎会是因此而死呢?”
奚常闻言咳了咳,然后一叹气,向着众人道:“哎,这原本也是我们落仞峰上以往流传的一桩秘事了,我也是偶然从峰上前辈口中得知……”
“据说,”他继续说道,“在当年,清胤太师伯曾坚持独自在我们落仞峰上铸造‘北斗七星剑’,一度就是数年。有几次深夜时分,我们落仞峰门中前辈弟子路经铸造房时,隐隐听闻到房中传出太师伯的言语对话声。而原本太师伯进入铸剑房中铸那‘北斗七星剑’,向来都是独自一人,也从来不让外人进入,纵有门中要紧之事也从不在铸剑房中说道。所以遂有传言,那便是这阵内的凶灵化身……”
“此外还有一事,却是我自己亲耳从师父与莘瑶师叔的对话中听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时,眼神中不禁着一阵莫名闪烁:“据说当年,清胤太师伯亲自安排我们天墨门中七位弟子,在玄清峰上试炼那‘紫薇乾坤阵’,也正是因为不慎中唤醒那阵内凶灵,招致天劫之雷降临,这才功败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