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众人恭送了两位长老离去,袁迎舟在众弟子前环顾一周,朗声道:“众位弟子,有劳你们为月亭求情,我们天墨同门间本当如此相互照应才是。”
“眼下我和你们二位师叔还有事商谈,”说到这里时,他脸上略有疲惫之意,一挥手道,“今日此间事情已了,且都散去了吧!”
“月亭,你们在外面等一下--”
殿内众弟子闻声而动,向各脉门主道别后,纷纷往殿外行去。柳月亭随着人流,与蕴秀峰众人一起往外走去,后方传来了师父袁迎舟的声音。
他一个回身应承,回头时已然落在了人后。最后一个从殿堂门槛跨出来,他不禁又回头往殿内望去,见此时师父袁迎舟正同两位师叔交谈。脑海中浮现起他们刚才为了自己,向太师叔请求的情形,心里不由得生出一阵暖意。
“月亭,你还好吧?”
正自望眼出神间,旁边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柳月亭循声回头,金燕师姐正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笑了一笑,应道:“师姐,我没事。只不过,今天真是难为你们了。”
金燕见他除了眼睛有一点红,其他也无别恙,皱眉一声叹道:“哎,没事就好,我刚才真是替你担心死了!”
柳月亭脸上神色凝滞一刻,想起刚才大殿之上,太师叔雷霆大怒,师姐还出来帮自己求情,心中不禁感触,想要说一番感激的言语,但又不知要从何说起。过得半晌,他方才摇了摇头,只是提了一口气,眼望四周而道:“师姐,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呢?”
“这个啊,”金燕向他笑道,“这就是我们给你找来的帮手啊!”
关于这个,柳月亭原本也大致想到了一点,当下只是又苦笑着道:“要请来这么多同门,你们一定很累吧……”
金燕口中一声长“嗯”拖音,凝眉着专心思索了一番,道:“这个嘛,其实我们也只是各自去找了一些平时要好的人了。像我去了笼月峰请莘瑶师叔,你周斛师兄去落仞峰找了奚常师兄帮忙,另外,他们参合峰的罗焕那边,想必他也一起拜托到了吧,反正他们三个就是一路的。至于天都峰那边,嗯,应该是跟着秦师兄过来的吧。”
想到昨天事发后,师兄师姐们便为了自己而奔波操劳,柳月亭的心中又是一阵隐痛,愈加不知该要怎生回报才好,再度开口时已然是口舌生涩:“师姐,你们这么为我,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们……”
“哎呀,那就别感谢了!”金燕落落大方道,“我们都是同门一家人,本就该相互照应才是嘛,你没听到刚才师父说的话吗?”
随即时,她见柳月亭还兀自愁眉不展,便又拉着他,笑颜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我们快过去看看大师兄吧,他这会儿都哭了好一阵了……”
“大师兄吗?”柳月亭闻声讶异,“他为什么?”
“哈哈哈,我们快过去吧!”金燕不答,只是嘴中嬉笑着,拉着他走了。
稍后,二人辗转到大殿一侧,这里的一根石柱护栏旁,只见此刻一个男子正在那里垂头顿足哭号着,旁边正有三两个人在不住劝慰。
“大师兄?”
师姐弟二人走到石栏近处时,柳月亭不禁口中叫道一声。
那男子闻言便即转身拭泪,看清来人的一刻仿佛又更加悲痛了,抽噎泣涕道:“柳师弟,大师兄对不起你啊!大师兄本该将你照料好才是啊,想你平时定是过得万分辛苦,才会不得已去研究别派剑法……后来看你下山,我还把找寻你二位师兄的担子交给你……大师兄真是无颜见你啊!”
柳月亭和金燕二人一时相顾无言,金燕的脸上已然不禁有满满的笑意盈动,但柳月亭却是心中颇有感触了,就抿了抿嘴,应道:“大师兄,你也不用自责了。我练那剑法只是最近的事,另外反正我也下山去了,顺便找一找两位师兄也是应该的。”
金燕随即也笑道:“我说大师兄啊,现在月亭的事总算已经过去了,以前的那些不开心就忘掉了它吧!”
郭守田一抹涕泪,又道:“我只是一想到柳师弟他原来如此辛苦,修炼上的不顺,我作为大师兄也不能为他分担一些,真是心中愧对啊。”
“哈哈哈,大师兄你还是自己修炼好就行了吧!”金燕又哈哈笑道,过后她方才强自一缓,转向着此刻一旁,和周斛站在一起的参合峰弟子罗焕,口中感谢道一声,“罗师兄,今天多谢你帮忙了!”
罗焕闻言笑道:“金燕师妹客气,我们都是天墨弟子,本该相互扶持,再说就算是冲着周斛师兄的面,我也不能置身事外。”说着,他往大殿门口方向望了望,又续道,“我看眼下既然事情已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诸位,告辞!”
言罢时,他便同蕴秀峰众人辞别而去。
一边郭守田此时仍自抹泪,金燕也不再理他,同柳月亭来到了大殿前方,与正在殿外等候的笼月峰众人言谈了起来。
“柳师弟刚才的剑法真是精彩呀!”一道笑言声,出自笼月峰众人间一人之口,便是刚才有在殿上为柳月亭求情的那位王红叶。
柳月亭面露苦笑道:“请王师姐不要再提那剑法了……还有,多谢师姐刚才为我说情。”
王红叶的目光在金燕和柳月亭二人之间流转一阵,笑道:“我们笼月蕴秀两门原是一家,你们的事自然也就是我们的事啦。”
柳月亭又感恩言谢一番,后来见王红叶又和金燕聊到一起,遂独自走到了殿门前,朝里望了几眼,一时不禁有些发怔起来。
“柳大哥。”
一道轻柔的女子声音在身后响起,柳月亭回过头来,见是那位笼月峰上的岳雨璇姑娘,开口道:“是岳姑娘啊,”说着又一顿,“刚才真是感谢你们了。”
“没关系,这都是金燕师姐拜托我们的事。”
岳雨璇口中淡淡说道,眉间似有一丝微锁着。
柳月亭这时忽然想起她先前委托自己的事,苦笑着,从怀里掏出来一点事物交给她,言道:“岳姑娘,这里是上次收到的一点,正好现在就先给你了吧。”
“多谢柳大哥。”岳雨璇眼中有笑意闪过,口中道。
柳月亭见她仿佛欲言又止,收到了银钱还闷闷不乐般,就一皱眉道:“岳姑娘最近是又有了什么烦心事吗?”
岳雨璇侧头凝思一下,只眼顾他处道来:“是有一件事了,不过……柳大哥最近也不太顺遂,就下次再给你说吧。”
闻言时,柳月亭的心头霎时间又有些触动,只觉自己今天真是特别脆弱。这时笼月峰门主莘瑶从大殿中走出来,外面的笼月峰弟子纷纷随她而去,这边岳雨璇言罢也跟了过去。柳月亭望向她们的身影,想到方才大家的恩惠,心中不禁满溢感怀之意。
稍后,袁迎舟和韩东沧二人也一起行了出来。韩东沧辞别后,也率落仞峰弟子径自离去。
“师父。”
大殿前方的石板地上,柳月亭一声叫道。
“嗯。”袁迎舟口中一声,向他点了点头,眉头稍展。
一旁的金燕见状,忙过去把郭守田等人唤了过来。
“这次月亭的事你们多费心了。”
片刻之后,蕴秀峰众人站成了一排,门主袁迎舟向着众人赞许道。说着,他左右看了一下,忽是问道:“怎么不见老二和老六呢?”言罢,就向郭守田看去。
郭守田原本眼睛周围就有些红,这时候仿佛脸上也红肿了,反应过来这个属于自己的问题,口中当即支支吾吾起来:“这个,他们……他们最近正在用功呢,所以好像今天没有来得及过来,也许等一下就来了……”
袁迎舟微微点头沉吟,后续也没有再多过问,只是不觉间目光朝玄清峰的方向望去一眼,神色中若有所思着,回过头来,向着众人道:“你们懂得用功就好,只是我最近还需到玄清峰上去。”说到这里,他又一看向郭守田,“守田啊,你师弟师妹的事就交给你了,特别是月亭,你要多帮帮他。”
“是!”
闻言,郭守田忙就恭声应承。
“师父,我送你一程吧。”
袁迎舟当下一番打点完毕,就要转身往玄清峰而去。忽地,柳月亭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你刚才为什么要劝阻我呢?”此刻的另一边,参合峰大殿之后的深林中,先前从大殿内离去的清殊与清机二人正自行于其间。清殊道人一声开口说道,打破了方才二人之间的静默。
“不然你又能怎么样呢,”清机道人淡淡应道,“真的把那柳月亭逐出门户吗?”
清殊道人默然一阵,言道:“那剑法中分明化用了不少魔教剑法的路数,我不相信你就没有看出来。创那剑法之人势必与魔教关联不浅,必当是本身就熟通各路魔教剑法的人。”
清机道人道:“但我看那剑法之中似也有我正道剑法的底蕴,或许可说那本是一套亦正亦邪的剑法。”
清殊道人微一冷笑,道:“基本上就是一套纯粹的魔道剑法了,就算有所借鉴我正道剑法之神髓,只怕也绝难谈得上是什么‘亦正亦邪’了。”
此刻时,清殊道人的言语中仿若又隐约透出着些许幽戾之气,同行的清机道人不禁有所侧目,眉头微锁道:“就算如此,也难能说明什么。再说那柳月亭弟子也不是在你的门下,而这天墨掌门之位又是由迎舟执掌,倘若那柳月亭当真有所逾越我正道雷池,那也是迎舟该处理的事,你又何必要插管呢?”
当下二人行来,不觉之间已然行至一处崖边,二人在崖边站定,清殊道人负手而望,口中沉着有声:“并不是我要插管迎舟的门事,这是有可能会关系到我们整个天墨门安危之事,倘若迎舟不能在这一点上首顾大局,难道你我又能再度坐视宗门陷入危亡境地吗?”
清机道人兀自皱眉着,淡淡道:“我看你若是当真爱掌管这天墨门事,当初又何必将那掌门之位让于了迎舟呢?”
清殊道人的脸上隐约划过一丝异色,微微侧头看去一眼,但随即复又重新望向前方的山崖间,同时口中言道:“你也知道我原本最厌烦打理那些门事,所以也就只好让迎舟操劳。”
“但你现在却因为一件本该厌烦打理的门事,介心到难以释怀。”清机道人忽而是微微一声笑言道,随后开始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去忆那往事,“想当年,我们天墨门中那一位祝青锋弟子在门中引发一些纷乱,累及你们参合峰门下弟子之死。自此,师兄你便和清胤掌门师兄一直有所不和,皆因那祝青锋是掌门师兄门下弟子,而后来时,掌门师兄为此事寻因究责,当着全派门人之面,又似乎对他那弟子有所偏袒……”
清机道人口中的话语一时仍在继续,似乎是全然没有去注意到旁边之人已然越来越阴沉下来的脸色。
“……再后来时,掌门师兄仙去,原本也是要遵照我天墨门规,将掌门之位传授给师兄你。但当时的师兄你却以迎舟在击退魔教一役中立得首功,而自己也行将要静心参悟道法为由,让清胤师兄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迎舟。”
“后面再想来,当时之所以如此局面,尽管当时的师兄你或许确实不愿分身掌管我天墨门事,而迎舟在那玄清峰一战中也的确立功颇丰,”言及至此,清机道人忽而一个转身,径直面向着了旁侧的清殊道人,口中续道,“恐怕师兄你的心中对于掌门师兄始终是有所芥蒂,不愿承他传授那掌门之位,这也是原因之一了罢。”
此刻清机道人的眼中看去,在他面前的这位与自己共同修道了数十年之人,虽还兀自负手望向崖外,但脸上的神色已然阴沉至极。
须臾,周围的空气骤然阴寒,二人身周的地面以及临近的树叉枝叶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响,竟是渐渐覆上了一层白霜。
眼下清殊道人虽未有任何动作,发散而出的凌厉内息已然迫令周遭天地变色。
深沉如清机道人也不禁着面色微变,往周围的变化看去,眉头间愈发紧蹙起来。
“如今我天墨门中,除你之外,绝无第二人敢说这话。你既知我心中思虑,也当知我缘何如此。”
二人之间的无形静默持续得了一刻,清殊道人终是缓缓睁开了来也不知是何时闭上的双眼,开口而道。尽管那声音,犹如是从一个快要干渴而死之人的嗓中所发出。
随着这道言语声落罢,周围的无形霜寒也始有衰退之象。清机道人又一默然,言道:“没错,凭师兄如今在我们天墨门中的身份,可说整个宗门之中都难能有人拂逆你意。师兄先前说那柳月亭心入魔道,但我看师兄自己心中的魔障可也是不弱。我知你痛失爱徒之恨,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到该放下的时候了吧。”
“哼!”清殊道人口中冷哼一声,道,“将误入歧途的弟子导入正道,我可不觉得我有什么错了!”
清机道人道:“师兄你如此处理那柳月亭弟子的事,难道能说其中没有自己的私心吗?”
“你说私心?”清殊道人凛然而道,“倘若今日大殿之上,那柳月亭终是一招殒命在你那弟子剑下,你觉得袁迎舟他又会作何感想?”
闻言时,清机道人心头赫然一惊,一时不由凝目相向,眉云愈发深结。
然而这时下,清殊道人也不去如何理会,目光复又望向那崖外的叠叠青峦,只是口中又径自道来:“不过你也可以放心,我还不至于会被那点你所谓的私心所左右。
我道家剑法本寓有清静无为的剑意,真法修至明镜止水的无上境界,方能驱御世间至高剑法。而那魔道剑法却是反其道而行,剑法中诸般招数极尽诡变之道,尽皆图为取胜,全无侠义道可言。
纯为杀戮而生的剑法,其施用者也必然会不知不觉中被潜移默化,沾染上嗜血好杀的凶戾之气。如今我们门中如柳月亭那般的后辈弟子,原不曾熟谙世道,内心本同一张白纸,当是更容易一步之差池,堕入魔道。今日大殿之上我提点于迎舟,也是希望他多多意识到这一点,好生管教门徒,扼孽根于萌芽……”
“……但又真倘若,将来那柳月亭当真有了邪途难返的一日,内心终是为那魔障所吞噬,身堕魔道不能自拔。那时,不容于他的,也将不会是我的私心,而将只会是身为正道的我们天墨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