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楼宇如巉如巍,轩榭廊回如飞如翥,隐匿于流霞彩云之间,清风起舞。神木为楹,蟠龙雕梁;琉璃为瓦,鸿鹄鎏金。一砖一瓦,皆具大势,是工匠心血之所在,浑然天成。
唯一的天地共主,天庭的主宰,三界名义上的至尊——天帝正坐于龙椅上,单手撑着,捏着发涩的眉心,愁眉锁眼,委实是今日太多糟心的事情。
监察人间的灵官前脚刚向他禀报长江大渎水运动荡,殃及汉儋洲,水君将本命物镇压在长江底,修为折损。后脚便有灵官禀告水阙楼洞天落地,致使一洲地界如溃堤之水齐齐崩塌,无数神灵溃散,气运流失。
若非有圣人出手,一洲版图怕是难以保全。虽说汉儋洲是道祖的证道之地,是道家一脉的根基之一,却是对人间、仙家事不甚上心。一脉高人如若无事皆不在观内,或者云游人间,亦或则一处洞府闭关。往上,圣人已然隐世不出,除非观内遭遇大劫,否则极少出手。
此次说是凶险,冷静后一想,未必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道祖一脉自是不会让汉儋洲沦为人间炼狱,该出手时自会出手。可万年来放权不管到底是积弊已久,以前是懒得管,变成如今许多事情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帝亦是知晓的。
几家道观要说没有怨气,其实是不可能的,以前需给天庭颜面。现在该给的还需给,只是面子上的情分,再多一分都不会了,到底是他这个做天帝让人家寒心了。
下界神灵肆意收揽香火,攫取气运,灵台那点清明早是污秽不堪。今晚那些个金身溃散的神灵便是该有的下场,以为享受香火便万事无忧、万事不理?只能说活该遭此劫。
是时候敲打一番了,天帝想着。想到此处,天帝不由得叹口气,天庭到底缺少一位圣人独当一面啊,否则亦不会处处受限,听人脸色行事。在他之上的几位天帝一直有意培养一位圣人,不说能与其他势力抗衡,至少可以在决策三界之事时稍微有些许话语权。可惜圣人之姿绝非是用资源强堆上那么简单,便是天庭有气运庇护,可多年来一直不如愿。
“娘娘!”外头候着的侍从跪在地上,压低声音说道。
随后便见一位身着凤袍,头戴皇冠,姿态端庄的贵妇模样的女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走进来。能如此轻易走进天帝的太微宫,想来也只有瑶池那位,与天帝故剑情深的天后娘娘了。
天后看见天帝案前乱七八糟的奏章,暗自疼在心里,示意侍女退下。自己则缓缓蹲下身子,将掉于地上的奏章一本一本地捡起来,连同案前的一并整理干净。
天帝闻声抬起头,便见天后在替自己整理,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愧疚,说道:“这些事让手底下的人收拾变好,何必自己动手!”
天后笑道:“难得动动身子,免得身子骨懒散了。”
“那也不必亲力亲为啊!”天帝站起来,扶着她坐下。
天后道:“没事的。”
天后是上古神族遗脉,是为数不多明面上支持天庭的势力。她本是得天独厚之姿,生来便是神女,却不知是否应了天妒英才,年少时,渡过天劫时不慎落下病根,境界不得精进半分,身子也一直不太好。
好在尚未承袭帝位的天帝并未嫌弃,在荣登帝位后,不顾多方势力反对,执意立她为后,一时传为佳话。
“太常宫新谱了几首乐曲,朕听着尚可,你若是有兴致,改日朕陪你过去。”天帝说道。此时的他更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在唠家常。
太常宫是天庭的掌管音律的机构,相当于人间世俗王朝的乐府。其主官昭元上仙,专司音律,谱得一手好曲,乃至传言曾圣人都痴迷其中。
天后随手拿起奏章翻看,说道:“陛下近来神思困倦,岂可陪臣妾儿戏?”
天帝知道她忧心送去人间历练的孩儿,安慰道:“哲儿一切朕已打点完毕,自有星官护他周全,你宽心便是。”
不怪天后作小儿女姿态,两人膝下只育一子,名唤胤哲。一直由天后教导,养在其紫宸宫,尚未有师承。趁着水阙楼洞天开启,被天帝送往人间历练,并非想他夺得头筹,而是有着磨炼的意思,到底是对他寄予众望,说不定天庭此后万年兴盛便寄于他一身。
位居帝位,天帝自是知晓各列洞天些许秘辛,洞天能居福地、胜境之上,自有其道理,不然各脉不会极力为后辈争取。
天后叹息一声,知晓亦是没办法的事情,时今天庭,除了她膝下的帝子,环顾年青一辈,要想与其他顶尖势力持平,终究难了些。神族衰弱并非一朝一夕,天庭亦需一位圣人独当一面,甚至于能与佛祖之列比肩的祖境,万千希冀只得落在尚且年幼的帝子肩上。
天后说道:“到底还是担心啊!”
“洞天变故,朕正好拨一批天兵过去驻守,暗中保护哲儿周全!”天帝安慰着,知道她并非柔弱之人。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按照水阙楼开启的时间,天庭尚且不到一时辰。
天后放下手中的奏章,听得外头侍从通报有仙官来报,便起身说道:“陛下自管去忙便是,臣妾约了百花在瑶池相聚。”
“好!”天帝扶着她来至宫外,传来侍女,好一顿嘱咐,目送她走远,才回到宫内,唤来仙官,继续处理琐事。
天后听得侍女提醒,天帝已经进去才没有端着,脸色蓦然苍白起来。
“娘娘,没事吧?”侍女道。
天后摇摇头,与侍女说道:“你先回去吧,本宫自行在瑶池走走!”
侍女面露狐疑,眼神飘忽不定,说道:“遵命!”
侍女施礼退下。
天后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暗道声可惜。
——
远离世俗的海外孤岛,草木难生,海鸟难寻。世代居住岛上的居民大多搬离,迁往沿海小镇,仅剩的大多是不愿离乡的老人,靠着捕鱼勉强维持生计。
借着烛火,小女孩搬来木凳,在院前缝补破漏的渔网,身上穿的衣衫尽是补丁。圆月当空,大海涨潮,是个好时节。
寂静的夜晚,传来寥寥灯火,小女孩哼着歌谣传得极远。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丫头,真不去?”
女孩并未停下手里的活儿,笑道:“好爷爷,你都问好几遍了哟!”
老头从屋里走出来,艰难地坐在门槛上,说道:“我是怕你过后后悔,到时仙神都无能回头。”
女孩不以为意:“该是我的跑不了,便是慢上几年也无妨。”
知道她对修行不甚上心,老头尽管不想多说什么,可嘴上仍旧叨念道:“你若想去,老头子便是舍下脸皮都定为你求取一个名额!”
女孩颇为无奈,喊道:“爷爷!”
“罢了罢了。”老头终于不再多说,起身回屋。
女孩望着那轮圆月,到底没再出声,低头继续修补渔网。依着今晚的星空,明日定能捕得不少鱼。
——
佛教昌盛的王朝,都城名作梧陂。城内寺院林立,放眼九洲,不少皆是名扬一方的佛门正宗。
城外的上禅寺更是颇有盛名,因此有了个“小玉佛严华寺”之称。寺院三座大殿分别供奉的是佛家一尊古佛和两尊菩萨,皆是人间化身。上禅寺后方更有一方塔林,浮屠数十座,是寺内历代德高望重的高僧圆寂后所化,被视为一寺圣地。
上禅寺对解签一事极为擅长,大殿旁侧常常人满为患,有的解因缘,有的求平安,有的要功名,各有所求。不少游人更是不远千里,专程赶来求取一签,祈求得到高僧的点化。只是解签终究不能事事通达,自然有人如愿有人忧,佛家子弟观心悟性,想必也有几分这个意思。
晚上寺院寂静,除却偶有僧人巡守寺内,少有人往来。
宝殿上灯火万盏,佛音阵阵,佛像前供奉的香火每天定时有人看顾,香火燃尽前续上香火。晚上更得有人守夜,添油燃灯,避免山精野怪侵扰寺院安宁,再则便是守护某件佛家重宝。
知晓此事的放于天下都不多,历代寺院住持算其一,但难保不被有心人得知,所以派人看守,似严非严,惑人眼珠。
至于藏于佛像内的那件重宝是何物,连住持都不知。一说是如今佛国某尊古佛遗留俗世的不朽金身,一说是曾在佛祖身前梵诵的佛珠,降妖伏魔不在话下,还有一说是一册放于今世鲜有人知的佛经,是佛祖当年游历人间时所书。
众人所知的不过是天下有那么一件重宝,至于在哪座寺院,从无定论,才使得这件宝物躲过一劫。
今夜轮到守夜的和尚,从上寺来上禅寺修心的,因而可能是从佛家仙门下来的,所以主持格外照顾。守夜之责是他主动与主持讨要的,他此次来到人间的主要任务便是观人间百态。
和尚盘坐于正殿一蒲团上,手握佛珠,闭目诵经。面目倒还算清秀,剃去头发都难挡英气,出家前的模样想必不凡。
红尘俗世,过眼云烟,便是有再多情缘未了,亦只能抛在脑后。
前些时日,师兄与他传信一封,说是位列六十四之列的水阙楼小洞天于今夜落地,大抵的意思是询问他是否去争夺一份机缘。只是言语间仍不忘以师兄的语气告诫他,水阙楼此次非同一般,极有可能有意外之喜。
去?不去?
意义不大,锦上添花而已。
比起水阙楼,和尚倒是对道家几脉在水阙楼关闭后,欲举行周天大醮格外感兴趣。听闻届时道家几脉所有在外云游的道人都需回来,甚至于那位在三界某处悟道的道祖都会前来。
和尚停止诵经,睁开眼睛与佛像金身凝视,可惜佛像非人,冰冷无情。即使心中有问,问了亦当无问,权当问心。
他朝佛像施礼,双手合十,身形随风消散。
周天大醮,那位道家第一人定会回返,和尚倒想领教领教其手段是否真当得起第一之列。若是徒有虚名,活该他在自己手里遭一劫。
天幕上遥遥俯瞰上禅寺一举一动的是位老和尚,察觉到下面的动静不禁嗤笑一声,连远游都需借助宗门外物的后辈,还想与那同为后辈,却走得比许多前辈还要远的后辈掰手腕。
不自量力!
修心修心,到底修得是何心,天晓得。上面的怎么想,他亦猜得,所以懒得多管,随他去吧。
俗事缠身,便是成佛,又岂是说断便断的!
——
市井间,有位道人常年居无定所,摆摊算命,走巷行医。日子说不得多阔绰,至少可保三餐无余,偶有小发横财还能与穷苦人家施善。阅尽仙家的高高在上,人间的不堪倒是独特,风光亦是不错。
尽管时有苦难露宿山林,可对他不算难事。就是以钱生钱一道,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啊,一直以不能成为富可敌国的商家为憾。钱财自然是身外物,他是不稀罕,可要说半点不稀罕是不可能的。
商家开创时的景象不多见,百家之列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寥寥无几。至于后来地位为何一降再降,沦为末流。其中缘由,道人亦不甚清楚,前人之事不可语,后人之事不可说啊。
他道听途说,万载悠悠,商家之人因资质不够,用钱财堆上去的不在少数!
这段时日,他沿着长江大渎一路南下,不得不说途径的山河确实比宗门所见要好不少,流传下来的诗家绝句确是了得,以至于让他生出寻一处山野隐居的想法。
山川江河的风光确实好,只是世道不尽人意。长江各大支流流域备受水灾侵扰,他是看在眼里的,严重的地方神灵溃散,气运流失。若非朝廷与山上势力两方配合,汉儋洲说是地府再现都不为过,好在不曾波及百姓。
年轻道人猜测,八景宫确实有敲山震虎的意思,毕竟传到他耳朵里的污秽事不少,多是人间苦难。可如今王朝的景象,八景宫怕是所知甚少,毕竟修行有道的老怪物们已多年不临凡尘,知晓牵一发动全身的道理又如何,到底是没有亲临来得真切,哪里晓得兴亡百姓皆苦。
路径水祸的郡县,年轻道人皆会取一抔泥土查看,皆探知泥土里有股与他道法相近的力量,想来应是坐镇八景宫的圣人出手护住王朝的地脉根基。
既然八景宫的圣人已然有所准备,为何迟迟没有出手,还要别脉圣人相帮,难不成八景宫真出什么变故不成?
思及此,年轻道人叹成一口气:无为,无为,又岂是这般个无为法。便是知晓错处,想要亡羊补牢,可眼下这么个补法他觉得不太行。当真将山下凡夫俗子视为无物,山上下棋,人间为子,观之悟道?
难怪越来越多的先贤大能不愿睁眼看一眼天上天下,年轻道人感慨一句。
阅尽人间事,他还以为不再心生失望了。
世道好像远比他想的还要差。
水阙楼的热闹他是不打算掺和,委实觉得糟心,不如眼不见为净,反正只需赶在周天大醮前回返便可。
千百年来,他这一脉少管水阙楼之事,旁的事许会跟乾元冲虚观争一争,可这件事委实没有争的必要,一概由乾元冲虚观做主。
两脉恩怨由来已久,现今三界大半的仙家势力都比不得,孰是孰非外人是半点说不得。自家怎么内斗都可以,旁人若想掺和进来,没门!
想到此处,道人内心大笑,蓦然觉得那些个糟心的事不那么糟心了。
三脉看似各为阵营,其实都是一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