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虽说仍偶有寒意,可暖和时日已然带着热意。
按照往年时节,惊蛰一过,暖春便差不多过半。往后些许时日,只要老天爷赏脸,正是青蔬收割的好时节。可今年雨水甚多,在地里劳作大半辈子的老翁都说着,大半辈子没见过此等天象,这天着实妖异啊!
萧逸君坐在门槛上发呆,手里握着一册书,皆是天上文。今日难得放晴,许久未见暖阳的眼睛反倒觉得刺眼。他抬起手,阳光透过指缝,慵懒地照在脸上,格外地舒服。
手中书的书名为《云篆七卷》,是介融远游前给他的,说闲来无事便随意翻看,是否得其中真意不要紧,熟记于心,下笔有神便可。若是再有闲暇,可想想三千文字,哪个比较顺眼,写下来,等他回来一并给他。
介融已经不许他去往山里采药,说山林最近不太平。
他没多说什么,点头应下。
介融离去的半月,除却跑去商贩采买纸张、笔墨,顺道跑去老人的说书摊子听听书外,他大半时间都在家里翻看那本《云篆七卷》。
《云篆七卷》共有七卷,是道家某位堪称祖师的先辈编撰而成,所载是道家在内的天下符篆。前四卷早已流传天下,成为不少人傍身技,后三卷是非道人不传的功法,其中最后一卷更是只道家嫡系传承才可翻阅。
院前桃树枝繁叶茂,桃花已然凋零大半,却是不结桃子,奇了怪哉。
算算时日,介融是今日回来,他可是有好些话想跟介融说。
独自一人的半月里,他曾进山去往碧游观看望守望,半途遇到砍樵的老山夫,听得他们嘴里议论着,城内那些个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的家事。他向来对此不甚上心,其中一个老人,瞧着颇为面生,话语涛涛地与其他人说,朝廷上面来了个官职不小的老爷,就住在州城,身边紧跟着不少护卫。眼下州城如临大敌,往下的一城主官皆如惊弓之鸟,怕头顶官帽一朝不保。
暗自猜测那位大人的喜好的都不甚如意,送去的礼单全部被驳回,软硬不吃,令下面的人有些窝火,却是不敢声张。
萧逸君听着,暗暗记在心里,想着他远游的师尊或许会感兴趣。不知为何,他脑海里竟想起月前在黄草溪见到的爷孙俩。真是他的福星啊!虽然过后仍觉得少女委实虚伪,瞧着便不喜。
可托两人的福,本该与他同辈的介融已经允许他改口叫“师尊”了,至于为何不是市井小说写得“师傅”,而是“师尊”,介融没有跟他细说,让他叫着便是了。尽管平白低了一辈,萧逸君心里却少有的高兴,甚至比得到那颗价值不菲的离春钱还要高兴得多。
天高水阔,地远山悠,从此他不再是一人!
萧逸君到碧游观已经是正午,天却阴云填空,兵将压城,难见日月。
碧游观有客人前来,守望私下告诉他,那人是云游的老道,说久闻道观声名,途径此地,特来拜访。那位年过古稀,放于九洲世俗可称长寿的老道身旁还带着位小道童,模样跟个瓷娃娃一样,可爱得紧,可瞧着呆呆的,估计脑袋不甚灵光。
萧逸君亦没当回事,陪着守望在后院砍柴,观内几近大小事务其实都在守望一人身上。
守望仍一如既往地话痨,埋怨着萧逸君不曾来看他,整日除了跟随师傅修行,便只能对着观内的花草自言自语,好不无聊!
萧逸君笑着,瞧着左右无人,才偷偷从胸口掏出一物,是他专程去买的糕点。要是被青雍道人知道他偷藏东西给守望,守望怕是得被他说一顿。
因不知守望的喜好,所以按着介融平日给他买的口味后还担心一路,从未买东西给人的他到底还是没底气。直至看到守望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稍稍心安,自觉心思没白费。
萧逸君拿起斧头帮着守望劈两截木柴时,瞥见墙角探出一颗小脑袋,远远瞧着都觉得模样可人。
小脑袋瞧见有人发现自己,害羞地缩回去。
碧游观平日没有外人来访,瞧见眼生的面孔,萧逸君猜测是守望嘴里说的小道童。他跟守望说想起四处走走,便没在搭理守望,他们二人不必在意这些。
在院墙角,萧逸君见到守望口中粉雕玉琢的小道童,可以预想他长大是如何地俊朗。小道童头插一根古朴的道髻,似雕祥龙,身上的衣袍亦不旧,可见平日他师傅待他不错。
萧逸君在小道童身边蹲下,问道:“怎么了?”
小道童瞧着萧逸君面露胆怯,摇摇头。
萧逸君从怀里掏出藏私的几块糕点,是他破例买给自己添伙食的。他塞到小道童手里便跑开了,留着坐在地上发愣的小道童。
想起在碧游观遇到的师徒道人,萧逸君面露笑容,世道还是可以的!
他予小道童的善意却非他心血来潮,亦非他心善,不过是偶然想起介融离乡前,师徒两人一场敞开心扉的谈话。
他师尊是云游的道人,更是志怪小说里记载着能移山倒海的仙人。
“想什么呢?”
话音刚落,萧逸君便吃了一个板栗。
待看清来人是谁,萧逸君欣喜不已,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师尊。他高兴得跳起来,说道:“师尊回来啦!”
介融坐在门槛上问道:“看到哪里了?”
萧逸君跟着蹲下,将书递给介融,说道:“卷一、卷二能写出个大概,正在看卷六!”
《云签七篆》后三卷说是非道人不可传,可寻常道人根本借阅不到,道不轻传。卷六记载的是道家失传于世的符文,放于天下皆是赫赫威名的道家正法,其中的五雷法印是天上天下一绝,比肩天庭雷部正神不难,若是出自雷法造诣极深的道家老祖,威力更胜雷部。
介融调侃道:“三四五让你吃了啊!”
萧逸君挠挠头,到底有些难为情:“卷六看着顺眼嘛,反正都是要学的,先后不重要、不重要。”
介融未曾告诉萧逸君七卷之别,人无贵贱,法无轻重,一切随心随性。他笑道:“去写两个来瞧瞧!”
走到内屋,介融看着颇为杂乱的书桌,随手捡起一张张画满天上文的黄纸,皱着眉思索。功夫是下了,可这般急功近利却是差强人意,并非否定萧逸君的努力,而是某些笔画未尝没有敷衍了事的乱涂乱画。
萧逸君察觉到介融神色的变化,暗自吸气,委实是怕极了他师尊生气。
介融拿起笔,蘸了蘸墨,说道:“符篆一道道家当之无愧的牛耳,其余派系虽说不差,可离真正真意到底差个意思。符篆也好,其他也罢,并非一味求多求快,能补抓到其中那点真意才是真,否则再多亦是徒劳。”
语罢,介融提笔开始书写,气势如虹,一笔成韵。
萧逸君凝神细看笔尖的一点一笔,跟着介融笔下游走,仿佛抓到什么,又好似无所得。
不到一盏茶功夫,书桌上皆是介融画的符篆,流萤与月争辉,金光乍现!
收笔那刻,笔下锋芒意犹未尽,如同山间溪流倾泻万里入江海。萧逸君久久不能回神,一点灵光,几分真意。
介融满意地点点头,颇有几分赞赏的意思:这才是他徒弟该有的样子。他将毛笔随手丢回笔架,说道:“自己琢磨去吧!”
差点虚脱的介融搬来椅子,微喘着气,怔怔地望着颤抖的手掌,感慨道:身子越发不济事了。
萧逸君浑浑噩噩不知觉,听着介融的话,不自禁拿起毛笔,顺着介融所画的几张符篆临摹,一遍又一遍,其义自见。
萧逸君自是不会察觉在他下笔的同时,无数精怪逐渐朝望津城靠近,先前那股纯粹的类似妖怪精元的力量蓦然迸发而出,附近修行有道的山精野怪皆有所察觉,施展术法前来一探究竟,可碍于那股玄而又玄的力量不敢迈进城内半步。有如此至宝的人自然不是他们能够惹的,若是无主之物那一切好说。
全凭本事。
先前那对爷孙其实想得不错,这附近确实是滩连浅水都算不上的水洼,连精怪的境界大都停留在盈冲境,偶尔能有修炼到结丹都是顶天了。
介融察觉到异象,掐诀施法。以望津城为中心,方圆数里内顷刻被一层迷雾笼罩,只是一瞬迷雾被消失了。
坐镇乾元冲虚观的道家圣人察觉到一丝异样,施展千里山河往东北一路寻去。异常倒没有发现,只是内心惶惶,那股不知名的异样竟让她生出亲近感。
来来回回在乾元冲虚观以北盘旋,甚至不惜耗损修为推演,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毫无所获。
盘踞在望津城的不少精怪心生感应,可能自己的大道机缘便藏于眼前平淡的城池里,其中割据一方的精怪不在少数,有的甚至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只是为了那场机缘暂且惹下,免得他人坐收渔利。
望津城的凡夫俗子自然不会有所察觉,只觉得原本艳阳高照的午后,天空骤然大变,小城上方笼罩着一团团黑云,遮天蔽日。
城内修道之人自然看出是妖怪作乱,只是看出作乱的是结丹大妖,只得在旋照徘徊的他们便是有心出手,都觉得分量不够。眼下他们也只能寄望城隍、土地出手,亦或出手大妖碍于道家规矩,不敢出手伤人。
一刻后,开始精怪按捺不住,施展术法试探之余,分神算计着如何才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宝物顺走。
在场的大妖少说都是活着数百年的老怪物,怎会不知其他妖的心思,却也怕旁人使障眼法。
介融站在屋内,望着外头逐渐压低的云团,掐指推演,如观长河画卷,仅是片刻功夫,已将头顶妖王的过往,桩桩件件熟记于心。算来这推演之术他道家几脉亦是祖师爷之一,与那阴阳家相辅相成,传言通天之时可算天地。
多番试探后,大妖察觉望津城并未有力量护着,愈发胆大,卷起狂风穿街走巷。其余者要嘛作壁上观,要嘛在背后推波助澜,想来是何阵营各方已经心中有数。
屋外的云团压得极低,仿佛一抬手便可触摸,未曾见过如此天变的百姓吓得躲进屋内,门窗紧闭。
有森森然的大妖显化妖身,是条大如屋房的长蛇,信子似钩,眼光冷漠,声音阴冷沙哑:“还等着作甚?”
蛇妖话音刚落,数道仅修行之人可见的术法冲天而起,一时腥风阵阵,煞气涛涛然。
碍于道家的规矩,妖王亦不敢过于放肆。
看见有大妖出手,开始有大妖按捺不住,亦纷纷化身人间,能按住心性,不出手的还是少数。
介融极目远眺,好像看见什么令人怀念的画面,眼眶竟有泪光打转。一阵咳嗽将介融拉了回来,看着天空盘旋的精怪,知道再拖下去会生变故,便肃然呵道:“滚!”
盘旋在望津城上空的众妖如雷罚加身,身形皆是一震,那些个道行不堪、喜食人气的甚至当场毙命,所化之物砰然破碎,连同魂魄都一并消散,死得不能再死。谨慎将真身留在府邸,派遣一缕化身前来的,哪怕真身遥遥,依旧受不小的伤势。
余下不死的大妖更是不好受,除了平白搭上十数年道行不说,大道根基皆有或多或少折损。要是修养不当,莫说止步不前,修为倒退都是有可能的。
怒意?是有的,只是碍于那尊未曾露面的高人修为太高,太过霸道,众妖心里暗骂,却纷纷驾云而逃。知道此行惹到不该惹的角色了,能捡回一条命便已是不错,再敢有所觊觎那几位连转世都不能的便是下场。
出手之人登天起步!
脸色苍白的介融蓦然一笑,掩袖咳嗽完,袖子一挥,一道流光窜入袖中。
那云端上,有位流霞为裳的女子盘膝而坐,俯瞰人间。
是那位道家圣人掐算未果,却是不死心,便干脆降下分身。
黄草溪那位水神大人被那声天罚震得头晕目眩,赶忙露出水面一探究竟。由水运幻化的身躯不太好受,水神庙里那尊真身更是如此,出现数条如蚕丝一般的裂痕,由上到下贯穿真身。
水神埋怨道,没事去招惹那位干嘛!命都没了,还要甚法宝。
先前望津城方向的异动他比那些大妖还要早察觉,到底是掌管数州之水的水神,在辖内能看的仍是真切些,应是几道符篆真意。能写出如此纯粹的符篆,水神心里亦不好猜测其身份,近来意外太多。
也怪他有眼无珠,自以为小小蔚州便不会有潜藏无人知的蛟龙,便是早早察觉到那外乡男子可能并非凡人,都不放在心上,没有早早结交。
后面更是几次三番出手试探,一次是在宅院内化作清风,偷偷听探听那位与其徒弟的谈话,被其一个眼神震得境界动荡。后来连那位的警告都当耳旁风,在二人在黄草溪垂钓时,暗中窥探,以至于那位出手,一脚下去,脚力之重震得真身出现裂纹。
最终的结果就是劳烦那尊大人物走了一趟水神庙,便落得如今真身不保的地步。
是半月前,那位离开望津城,一步跨越,直接来到水底神庙前。哪怕未曾走近,他都冷汗直冒,浑身战栗。最后,掌管数州河水的水神直接跪倒在地,头半点都抬不起来。
“事可一,可二,再三便过分了。”那位沉声说着,语气瞧不出喜怒。
水神却是丧胆销魂,在位百年,第一次尝到死的滋味。不是他不想反抗,委实是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念头。
好不容易用积攒百年的水珠修缮完真身,此时再来这么一下,真身更是岌岌可危。威压如山岳,稍有不慎便是连真灵都不得入轮回。可慎之又慎又能如何,还不是在其喜怒一线,胆敢如此行事莫说修为如何,定是不怕天庭事后追究,所以是否一纸状书告上天庭,意义不大。
多年以后,黄草溪水神不禁感慨当年的睿智之举,未曾断送最后半点生机。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诸多大妖四处逃窜,黄草溪水神运转千里山河神通都看在眼里。那些个未能逃脱仙手,他更是看得胆颤,那位当真是半点不留情!
往日里他都得看其几分颜面的大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虽说死去的无一例外皆是沾染太多因果的,可这般不讲道理到底少见。
索性与他无甚关系,望津城的浑水他便不掺和了,免得神仙打架,他这个“凡人”遭殃。
黄草溪水神融入河水中,返回水神府邸潜心修复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