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禅山辖内山河的云端上空
五人呈两方阵营对立着，一方是以佛家为首的弘光法师与其童子空安，一方是以东道主身份赶来的赵颖岚，门下弟子蒲惇坚和祝壁桥三人。
在佛家未传教前，南禅山在桐庐洲不是什么入流的高山，其山高不过六百丈。许是佛祖看南禅山佛缘深厚，在山巅传教，辩得一众仙门哑口无言，最终一辩成名。在往后数千载底蕴积淀，一步步将南禅山寺推上佛门正宗，亦由昔年一座不入正史的“野山”成为今日远扬九洲的名山。
要说赵颖岚为何来此，缘由说出来到底有些许难以启齿。
掌教梁真辞别后，看话本看得颇入迷的赵颖岚接二连三收到祝壁桥传音，最终委实招架不住。哪怕“静观”二字传了再传，终是换身道袍亲自走趟南禅山。
风堆千重浪，翻起秋雪练。佛光阵阵天雷滚，金莲朵朵罪孽消。
不得不说千载光阴里，佛家将南禅山养得极好，赵颖岚曾使用望气占侯术勘查南禅山寺地基气运。半生游山玩水亦走过桐庐洲在内数座大洲的小半数山河，首次见将辖内河流草木尽数化零为整，与宗门气运相融。
舍得与宗门气运滋养山河，辖内生灵反哺地基，其实都是与人身修行一般道理。其余宗门并非不懂如此这般的大道理，只是无需或不敢做无用功。一方面所耗灵石和气运实在是海量，是拿钱砸出灵气的笨办法，谋求的是千百载后的利益。
哪个宗门有底气敢说存世千载？
颖岚望着大眼瞪小眼的几人，率先打破僵局道：“昔年小小一座山丘竟被养成佛宗，整合一山山河滋养宗门，确实无愧佛门正宗。”
此番赵颖岚说的是实话，真心佩服佛祖的经营手段，只是在场几人听后不免觉得藏着几分阴阳怪气。
在人屋檐下，只得低下头。佛家有底气跟乾元冲虚观一脉掰手腕，不代表有底气跟道家掰手腕，眼下三界依旧以道家为尊。三脉对外护短得很，若是稍有不当被其余两脉听了去，免不了佛祖一阵口舌。
弘光双手合十，自谦道：“佛祖昔年选在南禅山未尝没有看到其潜龙在渊。”
祝壁桥摸着垂胸的胡须微微点头，彼时正是百家相争的时代，未称佛祖的如来佛圣已然选中此地，虽说不乏用心经营的结果，可到底眼光独到。
“吾来此亦非为难法师，只是法师既来到桐庐洲，吾等理应尽地主之谊。”
赵颖岚说得如此心安理得，倒让弘光听不出真假，只得附和道：“该是小僧携佛子登门才是。来时匆忙，竟将拜帖遗忘在寺内，万万恕罪。”
寻常仙人跨海访洲无有太多规矩，若非私下造访，大可大大方方递上拜帖，若是为某些摆不上台面的私人情谊便另当别论。
只是些许逾越规矩的举动对坐镇天幕的一洲圣人而言，哪怕是鲤鱼出水，只要圣人有心，都是耳旁惊雷，大如山崩。
抱璞境往上的炼气士便不同了，在人间行走规矩颇多，稍有不慎即会影响别洲的天时。往往需要与所在洲管辖的势力递呈拜帖，向坐镇圣人讨要一份“旨意”。这份“旨意”并非是为抱璞境往上的炼气士，实是为护住所在洲的万万生灵，免得被其自然而然散发的道意道化。
特别是古下、齐中两境的圣人，尽管尽力收敛自身气息，可周遭万物在所难免地会被其影响，逐渐朝“一”化去，修为越高越容易受影响。只是跻身太上一境的称祖人物便无有下两境那般颇多禁忌，到太上的境界，一念生，即万物生。
在证道之洲兴许好些，故云霄分身褚雨霓哪怕在人间行走，只敢以微末境界示人。至于别洲天地圣人想久待，如同襜榆山修道圣人般高高远离人间是一种法子；尚有一种法子，如同太上道祖降下一具无有修为的分身坐镇兜率宫般亦可安然行走人间。
这种说辞听听便好，当不得真，赵颖岚心想，嘴上却是警告道：“佛家有心亦是无心都好，不该把手伸到三脉家事上。吾等可忍，不见得他老人家能忍。”
弘光暗暗发憷，侍奉佛祖座下多年，听禅论经，愈发难以揣摩佛祖的心思。眼下赵颖岚的告诫警言若非无心，便是有所指。
正想开口，听得一道浑厚如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赵长老言重，佛门无意掺和三脉恩怨，只是万物是舟，大势是水。水涨遂舟高，水漫舟不复。大势之下，万物为蚁，推波助澜者佛门自是不会轻饶。”
赵颖岚盯着来人珈净，难得露出笑意，佛家众人难得有位能令道家三脉真心信服的。
佛门初立，佛祖欲借道家大势推行佛法，与道家联手，合谋也好，利用也罢，大抵的意思是抑制妖、神、巫三族的发展。相较于三族自身寿数悠长、肉身强悍，但修道速度实在缓慢，人族命格与气运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或许更容易崛起，其中不乏有天道的意思。
放眼于万载前，道家三脉都有不同的声音，一则三族在三界中的主流占据大半光阴长河，贸然将人族地位提升，三族势必利益受损，难保某些本来就飘摇不定的族群暗中倒戈。再则人族崛起后是否能抵抗天魔尚无定论，若届时人族不能扛起，只靠六位称祖的人物，委实护不住三界。
借刀杀人昔年佛祖就用得很好，眼下看着珈净东来桐庐，赵颖岚心里想明白七八分。思及此处，她眼眸冷光一眯，佛家把手伸得太长了。
严格来说，当世称祖的人物只有四位，一道一妖一神一在冥界，佛祖与儒祖的修为尚未到太上境。破境太上需降落天堑，与大道共鸣，勾连洞天落地成洲，只是贸然降落天堑，势必会引起天魔入侵。天魔那边亦是担忧多添两位称祖的人物徒增变故，一直未大举进攻天堑，只是偶尔有些不服管教的天魔去往天堑胡闹。
佛祖是算准乾元冲虚观与水阙楼洞天的渊源，不想与乾元冲虚观有太多纠葛，亦或是三脉某些老不死胳膊外拐将实情道与佛祖。水阙楼洞天确实曾隶属乾元冲虚观，只是一场浩劫过后流落在外，如今乾元冲虚观实力衰退，便只能任由其在长江漂泊。
无论是哪家炼气士只要进去水阙楼洞天修炼，等于是受过乾元冲虚观的馈赠，将来境界高低都需归还一部分气运予乾元冲虚观。仙家宗门或利或益都默许这种行为，某些能使大道瓶颈松动的形胜之地，为后辈谋求一条通天大道，损失九牛一毛的气运又何妨。
瞧着赵颖岚眼底的冷光，珈净双手合十，知道自己言多语失。“小僧孟浪了。”
赵颖岚的敌意并非针对珈净，故而说道：“无关尔等后辈，吾亦非想将老黄历的恩怨与尔等牵扯。只是千载光阴的波诡云谲自认为看淡七情，眼下故地重游，难免些许愤懑，尔便权当是将死之人的遗言。”
珈净向来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安慰，还好此时站在身后的弘光出声说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赵颖岚微微笑着，此话深得她意，遂食指一勾。
珈净和弘光齐齐冷汗如雨下，只因本属于珈净的芥子竟自行开启，从里头飞出一杆长枪，枪身龙鳞，枪头似黄龙出海。
那杆长枪正是珈净从水阙楼小洞天得来的法宝。
赵颖岚凌空撰写符篆，看似随便挥手，实则重达百斤打在名为“破风”的长枪身上。只见枪身震颤，有沉睡多年的蛟龙脱困，一圈圈声波震得周遭云团散去。
修为尚低的蒲惇坚与空安二人被余波震得齐齐后退一步，还未运气抵挡，已被身前长辈护住，两人方可睁眼看清眼前所见。只待大如雷声的龙吟远去，“嗡”地一声，破风窜出一条浑身淡淡金光的角龙，绕着云团盘旋。
赵颖岚手掐兰花指，莺语一声：“落！”
角龙如听赦令，一头钻进法宝破风里。明珠蒙尘的破风方才显露出原来的模样，枪身所造的龙鳞银光辉辉，皓月当空，吸收周天星辰之力，连枪本身都要重几许。
等落回珈净手里，已然是一杆璞石无光的长枪。
珈净双手抚摸枪身纹理，一人一枪置身虚无。破风有灵，化作人身，枪存世千载，一颦一簇皆令人如隔云端。枪灵赤脚，从虚无境飞来，落在水境上，缓缓朝珈净走来，单指为引点在他的眉心。
枪灵化为流光，钻入珈净的紫府。
至此，结契完毕。到有器灵此类的宝物，除非结契双方自愿解除，亦达到圣人境界通达天道，强行迫使解契。至于一方身死毁去，便看存世的一方是否有意解契，否则二者间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亦是许多远古遗迹里一直有器灵守护的原因。
珈净心里顿时清明，怪不得自己迟迟不能与破风解契，原是这层缘故。他双手合十道谢：“多谢赵长老慷以援手。”
赵颖岚摆摆手，慵懒打个哈欠佯装累了，眼神示意祝壁桥可以退去。
几人相互行礼，便各自告退。
谁也没注意到赵颖岚转身一瞬神色有些许异色，果然还是应该听掌教的话，一招落错，竟被西天那位算计了。想来，珈净这趟桐庐洲之行是有他的授意，只需有观中祖师出手试探，大抵有几分会因弘光之流精心设计的话语牵动。
她继任护法祖师，门下长老祝壁桥负责对外接待不算秘密。此番珈净一行东来若有何意外，极大可能是自己出面。而她昔年为情困在返虚境巅峰在一洲里流传甚广，自然会因些许言语触景生情，帮着解除封印。
若是没有人出手想来亦无妨，让珈净走一趟南禅山寺与寺中诸佛熟稔，顺便与乾元冲虚观混个脸熟亦是好的，毕竟眼下佛家东传在即。
赵颖岚叹口气，此行回观还是得走趟殿蔚峰，掌教既然无有在自己出行时阻拦，说明已是默许，但自己实打实送一桩机缘予佛家，孰知会不会因今日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
罢了，还是与掌教告罪一声，免得日后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