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他一身素衣,一尘不染,坐在一垛柴草旁,脚上连着精钢链子,高雅的姿态与这肮脏的牢房格格不入。
从铁窗射入的月光水银一般地洒在地上,被拇指粗的铁杆割成一块一块的,微微荡漾着。
狱中很安静,连狱卒走动的声音也没有。
人影一闪,小权已落定狱中。
穆云峰微微仰起的头低下来,打量着身穿夜行衣的小权,半晌,淡淡地问:“她要你来的?”
小权点点头,把盒子塞了进去。
穆云峰猛地站起来,身上的铁链子叮咚作响。
小权余光注意到,铁链的另一端连着一个巨大的磨盘。
穆云峰紧走几步把盒子推回去,语气略有些急切:“她还在京里吗?”
“在。”小权又把盒子推给穆云峰。
“她为什么不亲自来?”
小权摇摇头,笑了笑。
穆云峰凝视着手中的盒子:“岳无双的事情她知道了吗?”
“不知道。”
穆云峰的脸上漾起一丝笑意,掂量一下盒子,笑着塞回小权手里:“那你回去告诉她,很感谢她的好意,但我现在不需要这东西。”
他在狭小的囚室里踱了几步,仰起头,笑了笑,喃喃道:“她是比以前聪明多了,不过......还差那么一点点......”
说话间,他被铁链拽住,大方一笑,踱了回来。
“你快走,这东西千万不能再落他人之手,尤其,是我大哥。”穆云峰表现出少有的严肃。
小权点点头:“你保重啊。”说罢抱起盒子,黑影一闪,不知所踪。
他跳进院中,见温雪春和芙蓉正相对坐着,桌案上放着早已倒空的茶壶。
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把盒子交给温雪春。
温雪春却笑了:“没事呀,他不收你内疚什么。”见小权放松下来,她才继续问:“他对你说什么了?”
小权讲了,但是没提岳无双。
温雪春沉吟了下,点点头,回房睡觉。
她知京城不可久留,次日便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所谓收拾,不过是带些银钱、一些衣物。
她收拾衣服时竟然翻到了王氏的调兵符,犹豫了下,找来绸布给它裹好,塞在行李中。
才到巳时,便收拾停当,温雪春便奉上了一桌质朴美味的饭菜。
用过饭后,芙蓉去了医馆,温雪春提出游山,小权欣然陪同。
冬天的京郊,灰蒙蒙一片。
遥望荒山,上面镶着一块绿宝石,那便是胧月观所处之地。
温雪春提出要去胧月观,小权迟疑了下,应了。
弯弯曲曲的山路,没了绿意的风景让温雪春觉得十分单调。
忽然眼前一亮,竹树环合,苍翠的松柏配上青竹和几支从院墙探出的红梅,令人感到无比舒适、静谧、雅致。
温雪春正要上前,小权拉住她,走上前,“当、当、当”敲了三下门。声音短促、有力。
门轻晃了晃,“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脸上犹有稚气的少年站在门口。
温雪春定睛一看,“呀”了一声,声音已然颤抖:“怎么......是你?”
少年却已冲上来,握住温雪春的手,惊叫:“姐姐!”
小权拍了一把温雪春:“进去说话。”
温雪春跨进院子,还未坐下,便急切地问:“你怎么在这?”
岳无双却道:“姐,你先坐下。”
温雪春才发现她急成这样,莫名觉得自己可笑,坐下来,就听岳无双说:“我被灌了药之后,昏死过去。”
“不知昏了多久,忽然有了知觉。”
“我坐起来,发现躺在一间收拾得很干净的柴房里。”
“不多时,穆云峰便来了。”
“他问我感觉如何,我说很好,没什么不舒服的。”
“他便告诉我,他给我灌的是假死药,以掩其父兄耳目。”
“晚上的时候,他亲自把我送到这,让我见了小权哥哥。”
“我就留在这里做了胧月观主持。”
他看着温雪春,笑了笑:“不过我觉得当道士比当皇帝好得多......况且,我还是个假道士,不必遵守什么清规戒律。”
“每天就是游山啦,读书啦,虽说没有奢华的生活,却安闲自在。”
“这不到一年的时间,我胖了不少,也比之前精神了不少。”
岳无双笑得灿烂,与未历世事的少年无异。
温雪春见他这天真快乐的样子,也很喜悦,心中不免有些愧疚。
可她忽然又犯疑了,回头问小权:“穆云峰问没问你,我是否知道岳无双在这的事?”
小权点点头:“我如实回答。”
温雪春微微点头,心中却暗道此事另有隐情。
她又陪岳无双聊天,姐弟二人相谈甚欢。
聊了约莫一个时辰,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傍晚,她去藏了阳符,便回食乐斋睡下了。
次日天明,温雪春骑上春雪,消失在晨雾中。
有了马,温雪春的速度快了不少,仅一个月,便赶回了山东。
她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把穆云峰的事告诉了林亦生,询问穆云峰的目的。
林亦生听罢,笑道:“”这要你自己来想。
温雪春沉吟片刻,恍然大悟:“正是如此,穆云峰的父兄才不会对他下手。”
林亦生点点头:“我觉得如此。”
“不过穆云峰那样的人,怎会如此轻易地被人抓住把柄,送进天牢。”
“此事定另有隐情。”
他笑吟吟地看了看温雪春渴望的眼神,摇摇头:“可惜,为师也猜不透。”
“这便要你探究了。”
温雪春点点头,林亦生转身拿来一摞书:“开讲。”
一个月后,温雪春已经完成了四阶的知识。
林亦生忽给她放了两天假,温雪春正迷茫,百里秣匆匆赶来:“过年好!”
温雪春猛然想起今日已是除夕。怪不得放假。
百里秣塞给温雪春一个三尺长的卷轴:“这是送给你的。”
温雪春脸一红:“这......我怎么好意思......我可什么都没准备......”
“没事,我知道你忙。”他温文尔雅地一笑,看温雪春还有些茫然,便指了指卷轴:“你快打开看看。”
温雪春点点头,打开卷轴。
画面露出寸许,却似泼墨一般漆黑一片,偶露出几个白点。
看见温雪春疑惑的表情,百里秣神秘一笑:“全打开再看。”
温雪春抓住卷轴一端,百里秣抓住另一端,卷轴被彻底打开。
温雪春惊了:整幅画以墨色为背景,上一半施以重墨,下一半施以浓墨,隐约看见中间一条平直的分界线。
画面中央,一盏灯发出昏黄的光,照亮了木船。
木船边墨色的水泛着粼粼波光。
灯光也照亮了一个侧脸。那是一个素衣姑娘,慵懒地倚在床上,双眼合着,很是温馨。
她的另一半脸未被灯光照到,被淡墨笼上了一层暗影。
温雪春惊叹:“你好厉害!这......画的是我?”
百里秣点点头:“对。那夜在坠星池,我描下了这般景致。”
“回来后,我又修改了很久,前几天才完工。”
温雪春只觉莫名其妙地尴尬,左顾右盼,溜进屋中。
出来时,她抱了个落满灰尘的琵琶。
转轴拨弦,温雪春笑道:“我没有二师兄的画技,便弹一曲作为还礼。”
说罢,她闭上眼,双臂一沉,连表情都变得凝重了。
手腕一甩,“铮”“铮”“铮”三声。急促,紧凑。
一顿,又是三声。又一顿,又是三声。
停顿越来越短,直到声音连成一片......音调忽然提高,一个停顿......
百里秣从未见过温雪春如此霸气的样子:长风吹起她的秀发和与衣带、坚毅的眼神、果断有力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已招来不少弟子的围观。
百里秣还沉醉其中,温雪春按住弦,乐声戛然而止。
一位弟子好奇地问:“你见过战场?”
温雪春点点头。
诸人围上来,满是向往:“那里什么样子?讲讲。”
温雪春笑了笑,看看天,时辰还早。
她便讲下去:“没什么值得向往的。只要一交战,便要死人。”
“有时......早上那人还好好的,还说笑呢,晚上就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断粮更可怕,在那时,有东西吃就不错了,连主帅也挑拣不得。”
几个弟子相视一番,一人一笑:“历朝历代,战争哪有不是这样残酷的。我们不过是排兵布阵的,无需担心这些。”
温雪春无奈:“这就有些纸上谈兵了。排兵布阵者也难以避开前线的战火。”
对方不依不饶:“难道运筹帷幄是胡说的?”
温雪春一笑:“历史上只有一个刘邦,一个萧何。”
“萧何是谋士,不是良将。”
“谋士在千里之外,很难随时判断紧急的敌情。”
“况且现在这局势,经常是小军团的作战,短兵相接是其特点。”
“那些既能指挥,又精通武术的人才更容易成事。”
“你的意思是,”另一个弟子一脸轻蔑:“做韩信比做萧何好?”
温雪春也不生气:“也好,也不好。”
她看了看诸弟子:“在打仗时,要像韩信一般,可调兵遣将,可上马杀敌。”
顿了顿,又道:“可做人上,要小心谨慎,如段韶,莫不可如大多武将一般。”
几位弟子激动地一拍大腿,温雪春笑道:“罢了。大过年的上个灶,给各位打打牙祭。”
用过饭,百里秣招来诸弟子:“各位,各位!”
“今晚坠星池上有焰火表演,咱们不见不散啊。”
待弟子们散去,他找到温雪春,笑得像个孩子:“这焰火,是我做的。”
“我研究了一个来月呢。”
“今晚啊,穿厚实点,看完焰火,还要坐船放灯呢。”
“咱们这不过十五,大年三十和正月十五一起过。”
看温雪春已是满眼向往,百里秣拍拍她的肩:“睡一会吧,不然今晚该不精神了。”
温雪春应了,兀自回房,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她索性爬起来,随手抽了本书看。
那是一本《礼记》,温雪春对孔儒无太大兴趣,只随便翻翻。
忽然看见一句话:天子穆穆,诸侯皇皇,大夫济济,士跄跄......
猛地,穆云峰温润的声音穿越时空而来:“......就是‘天子穆穆’的‘穆’。”
她一惊,想起自己错怪他的事情,不由一阵内疚。
不过,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无可逃避,就像穆云峰之前对她说的,他无法逃避风起云涌的政坛一般。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苦读苦学,而后,与他并肩作战......
当晚,温雪春随众人来到坠星池。
焰火远不如宫廷中的华美,可放灯却是她儿时的愿望。
她亲手放出那小巧、明亮的灯,默默许了个愿:
她希望日天下早日同意,希望她的朋友们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