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发生的事令温雪春头疼不已,几夜没睡好,白天精神萎靡,干活手脚也不利落。陈云娘看出她有心事,便建议温雪春停业一天休息。
温雪春立即同意,次日歇业,却依旧睡不着,无奈,与陈云娘上咏秋楼喝酒。
陈云娘的伤已无大碍,起坐如同没受过伤,郎中也只叮嘱不要压着伤处。
温雪春挑了靠窗的位子,,也没喝酒,只是点了几样小食和茶,凭栏远望,心中依旧乱七八糟的,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楼下忽然一阵骚乱,紧接着,十来个侠客模样的人,提刀带剑,有的还背着葫芦,鱼贯而入。
小二把几张桌子并在一起,围上一圈凳子,给他们坐。
其中一个花白胡子说:“我说,咱们哥们几个行了这些天,终于能像样地饱餐一顿了。”
那一行人纷纷点头,又听其中一个背着绿葫芦的人说:“大哥,咱这好不容易进京一趟,怎么也得了解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啊。”
他身边坐的一个白面书生样的人道:“哈,我倒不关心那个,我只想打听打听他皇帝的事。”
绿葫芦道:“皇上岂是咱们平民能随便议论的?”
小白脸一脸蔑视:“呵,现在的皇帝,朝政都不管,还管咱们民间说什么?”
花白胡子发话了:“有理,打听打听也不白来。”
绿葫芦有些失落,小白脸拍了他一下,笑道:“听大哥的。”
绿葫芦人点点头,就听花白胡子说:“我说,这天下真是要大乱了。”
绿葫芦人问:“大哥何出此言?”
小白脸抢先道:“哈,这天下人除了你谁不知道藩镇各霸一方?这河北幽冀一带有穆氏,辽东有李氏,淮南有田氏,蜀地有于氏……”
温雪春本想听听热闹,一听到穆氏,吓了一跳。
穆云峰阴阳怪气的笑颜、小权的恐惧和迟迟不提的神秘身份,难道……这其中有所联系?
她停下剥花生的手,仔细听着这些人谈话。
“西北呢?”绿葫芦不无天真地问。
花白胡子道:“真不知道你这几年怎么过的,临风,你说。”
小白脸又一笑:“西北从前是王氏喽。”
“只可惜呀,祁连山之战后,王氏的兵就散了,分成一百多个兵团,好歹这些兵团没割据混战,不过也是群龙无首。”
“前一阵子,王家在京城的势力彻底被武银端了,王家的长女是皇后啊,那都难逃一死。”
温雪春“咕咚”猛喝一口茶,猛听店脚传来一个声音:“慎言。”
语气平静,可温雪春一听,便知此人内力浑厚,不由一惊。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打扮倒是很普通:
褐色上衣,打着几块灰不灰、蓝不蓝的补丁,绛紫色的裤子,桌上放着个大草帽。
长得倒是不错,鼻如剑挺、眉如刀削。温雪春却觉得少了些神韵。
那绿葫芦吼道:“你他娘谁啊,我老哥说话哪有你插话的份!”
那少年不慌不忙:“游龙帮,跑京城搅和来了。”
他笑了笑,又道:“我看你这傻样,应该是混得最差的。”
“我他娘……”绿葫芦刚要动手,被花白胡子拉住。
花白胡子上前厉声道:“这位少侠,敝帮素来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来找本帮兄弟的麻烦?”
少年冷笑道:“找麻烦?我看游龙帮没个聪明人。我好心提醒你们不要惹权贵,你们反倒挑我的理,我这是一片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了呀!”
说罢,他别过头去,面墙饮酒。
小白脸端了杯酒,走到少年桌前:“实在谢谢这位小老弟提醒,我也替帮主和十弟赔个不是,这就敬你一杯。”
说话间,一扬手,一杯酒泼向少年。
那少年脚在地上一蹬,连人带椅已滑出一丈有余,小白脸一招落空。
少年站起来:“游龙帮不要脸、不讲理。”
小白脸却又一笑:“这一泼是替我十弟出气。”转身对花白胡子说:“大哥,这大伙也吃差不多了,这就走吧。”
花白胡子点点头:“走吧,弟兄们。”
温雪春眼见这帮人结了账,心中暗想:这小白脸做事的作风倒和穆云峰有些相似,不过,笑得不够阴险……
游龙帮刚刚离去,陈云娘忽然在她身后唤了一声:“秀。”
温雪春一惊,回过头,见陈云娘正笑着看那少年,那少年竟也轻唤一声:“云娘。”
温雪春一怔:“你们……认识?”
陈云娘一笑:“是。”
接着,她拉过那少年:“深秀,这是我的救命恩人。”
少年一笑,举止相当得体:“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位姑娘既然是云娘的救命恩人,自然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温雪春也一笑:“这不敢当。人就是应当互助嘛。”
陈云娘在少年耳边说了句什么,少年一怔,又对云娘耳语几句,云娘点点头,对温雪春说:“姐姐,这个人可否到咱们铺子里去?他会木工的,还会武功呢!”
温雪春沉吟片刻:“既是你的旧识,我双手欢迎。”
“有些事,回去再说,这里不方便。”陈云娘道。
温雪春点点头,对少年说:“过来坐。”
少年礼貌一笑,温雪春陪饮两杯,起身道:“你们先喝着,我去外面转转。”
少年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多谢这位姐姐。”
陈云娘还在迷茫,温雪春已经匆匆下楼。
她不由暗想:居然也会有人像她一般不敢轻易暴露身份。
转念又一想:那少年的功夫真的不逊于温雪春,若是说他没有来头,才更奇怪。
远远地,看见一个白衣人,温雪春定睛一看,那人已走近了不少。
穆云峰!
再看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温雪春想也没想,撒腿就跑,租了条船,泛舟饮酒。
她知道自己酒力一般,只是小口小口地抿,半天喝不完一杯。
不一会,少年从楼上下来,笑看湖水。
跟着穆云峰的两个人也下来了。
温雪春仔细打量这两人:其中一人五大三粗,竟是那天被她制服的那个大汉。
另一个则是书生样子灰布长袍,手持折扇。温雪春再仔细看,那人竟然是刚才泼少年酒水的小白脸。
温雪春一惊:赵深秀不会是穆云峰的人吧……
约莫过了一刻钟,穆云峰也下来了。
只见他与少年说了句什么,二人忽然开始拆招。
不过十几回合,穆云峰显然败了下风。
正此时,二人却各自收手,穆云峰带那两人扬长而去,少年径自上楼。
温雪春有些乏,命船夫将船摇回岸,付了钱。
正准备上楼,却见陈云娘和少年下了楼来,温雪春一怔:“你们付钱了?”
少年道:“她从刚刚走的那个白衣公子那套的。”
“啊?!”温雪春震惊。
她想不到身边的陈云娘怎会和穆云峰有交情。
“你套谁不好,非要跟他交往!”温雪春又是担心,又是害怕。
“你怎么认识他的?”温雪春追问。
“他来咱们店买了好几次东西啊。”陈云娘一脸无辜。
“他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温雪春更是警觉。
“我想想……我第一次见他是……三天前,我去前面帮忙之前他来没来过我就不清楚了。”
温雪春点了点头,又想问什么,少年十分礼貌地笑了一下:“这些话外面说不好……”
“好,我们回去。”温雪春也意识到这一点,三人匆匆赶回铺子。
皇帝无权,从夜禁就可以看出,明明早到了夜禁的时刻,却没有侍卫,人们泰然自若地走在大街小巷。
这安逸中酝酿着一次混乱。
温雪春这才明白:剑拔弩张只是大乱的序幕,大乱的前奏竟是这般安逸和谐。
一进铺子,发现柜台裂开了。
温雪春猛然想起那时候没多少钱,柜台是用各种废木料拼的,如今热而潮湿,开裂也正常。
陈云娘笑得有几分天真:“秀哥会呢。”
少年也礼貌地笑了笑。
温雪春道:“这我们还不熟呢,就要人家干活,怪不好意思的。”
少年道:“无事,今后的生活还要仰仗这位姐姐呢。”说罢三人大笑。
他走到柜台前,先检查了那个裂缝,又在柜台上左敲右拍:“这只能做个新的。”
他看了眼温雪春,又道:“这柜台是不同木料拼的,即使现在修好了,以后也一定会再开裂的。”
温雪春点点头:“无事的,明天歇业,换个新的就是。”
少年笑道:“好,无需请人,只要有工具,我全能做。
“好啊。”温雪春笑得开心:“工具都有,明天再说吧。来,我给你找个住处。”
“多谢姐姐。”少年跟上温雪春,温雪春却回头看看少年,问:“你多大?”
“呃……十六。”
“贵姓?”
少年犹豫了下,温雪春道:“我十五,叫杨舒妤。”
“在下姓赵名深秀。”他抱拳道。
陈云娘倒先笑了,对着少年道:“搞这么拘谨干什么?舒姐姐也不是拘礼的人。”
她又回身对温雪春说:“叫他秀哥就好,久了就知道,他才不这么有理。”
赵深秀笑了,温雪春道:“那就叫我舒妹吧,私下不必拘束什么。”
她把赵深秀带到一处空房,又搬来一床新被褥:“秀哥先将就一晚吧,明天把这屋好好收拾收拾。”
赵深秀道:“这哪是将就?我漂泊这么久,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陈云娘啐道:“你就会说这种客套话。”
赵深秀笑而不语。
“都休息吧。”温雪春拉了一下陈云娘。
“嗯。”
二人各自回屋。
温雪春躺在床上,想起陈云娘天真的样子,和她的来历,料想没有人会拿差点死了的她做诱饵。
十四岁的陈云娘就像十四岁的温雪春,没怎么见过人心险恶。
赵深秀呢,既然和云娘是旧识,那应该也很小,不会很复杂。
想到此,她不由暗笑自己多虑。
不就是一个阴符嘛,大不了再背上几条人命。
况且,那些人争的,该是阳符。
她翻过身,拉上被子。
夜色越来越浓,也许是因为灯火都熄了罢。
次日,温雪春半天没找到小权留下的工具,她不想耽误时间,就去了棺材铺子,一是买些木料,二是借他们的工具用用。
很快挑好了木料,温雪春向那老板提了借工具的事,老板却告诉她小权的一套工具一直放在他这,如果需要就拿走。
温雪春挺开心,这样至少不用搭人情。
边想着,边随着老板到铺子后院取工具。
绕过一大堆刨花木屑,温雪春忽然看见一块棺盖,上刻四个遒劲大字:奸佞国贼。
温雪春心道:这铺子里的人真是胆大,这样的棺材都敢做。
再仔细看,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她慢慢辨认着:皆是大凶诅咒。
她还在发呆,忽闻老板道:“你一定觉得奇怪吧。不瞒你说,我也觉得奇怪。”
温雪春一回头,老板搬过一个大木箱,喘了口气,道:“几天前,来了个锦衣公子,订了这副棺材,嘱咐我一定要在棺盖上刻上这四个字。”他指了指棺材,又抹了把汗。
温雪春向他道谢,而后摆出市井女子闲话家常的样子,询问老板那公子长什么样子。
“他?一身白衣服,二十多岁吧,长得倒俊俏。”
温雪春顿时一惊,她不敢再想,向老板告别,搬着大箱子,匆匆赶回食乐斋。
她思来想去,决定去见一见王洛辞,她说不定知道穆云峰的一些事情。
想到此,她换了男装,又拿了些钱,只说要与人谈生意,便出去了。
一出门,却见穆云峰正在门口徘徊,温雪春顿时犹豫。论功夫,穆云峰打不过她,但逼问也不是个好法子。
穆云峰这样聪明的人,她肯定什么也问不出,说不好还得把自己的东西抖落出来。
她欲离去,却怎么看他怎么觉得奇怪。
正不知所措,穆云峰笑吟吟道:“怎么?不认得我了?”
温雪春白了他一眼:“食乐斋门口挂着歇业的牌子,客官是眼神不好还是不识字?”
穆云峰阴恻恻一笑:“我既不是瞎子也不是文盲,我来找你,是为了提醒你一件事:你不停业,有时间见我吗?”
温雪春忙抱拳道:“刚刚是我莽撞了,还请穆公子指明。”
哪知穆云峰“哼”了一声:“你以为我脾气很好?刚骂完我就求我办事?”
“我不是道歉了么……”温雪春低声嘟哝着,有些委屈。
穆云峰笑道:“这样敷衍我可不接受。”语气中却又带上了那种戏谑。
温雪春一下看到了机会:“那我怎样道歉穆公子才会满意?”
他略一顿,道:“这样吧,这次算我宽宏大量,不挑你的礼,你答应我办一件事我就告诉你。”
“什么事?”温雪春问得很焦急,心中却暗道:就你也宽宏大量,我呸!
“急什么,找个地方谈谈。他依旧满面春风。”
“你……要干什么。”
“谈生意啊,你平时谈生意都去哪?”
“茶楼。”温雪春开始不自觉地慌乱起来。
索性穆云峰没再跟她谈什么,她也就跟着他随便进了家茶楼,包了单间。
穆云峰要的西湖龙井,问温雪春要什么的时候,她只心不在焉地说:“什么都行。”
穆云峰又问一遍,她只答:“你点的就挺好。”
茶水上来,清香四溢,透过芽色的水,墨绿的茶叶沉在底下,温雪春抿了口,淡淡地问:“谈什么。”
穆云峰却一副不着急的样子:“温大老板,您平时谈生意就这样吗?”
温雪春摇了摇头,没做声。
“想什么呢?一大笔利益不要了?”
温雪春似乎没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只是用极小的声音喃喃道:“想爹了。”
她忆起咏秋楼父女饮茶的情境,心中不由得一阵悲凉。
穆云峰无奈:“温大老板,我是来跟你谈生意的,麻烦您赶紧进入正题。”
哪知温雪春“呜”一声哭了。
穆云峰没辙了,只得柔声安慰道:“你有什么心事,跟我说就是。”
温雪春没理他,伏案抽噎。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温雪春抬起头,隔着泪水望着穆云峰。
“谢谢你。”
穆云峰见她有了些精神,忙递给她一块手绢,柔声道:“快把眼泪擦擦。”
温雪春擦干眼泪,把茶一饮而尽,又揉了揉眼,舒了口气,缓缓地说:“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啊……没事,你不想谈别的我就直说生意的事了。”
“请讲。”温雪春续上茶水,一副成熟商人的样子。
“八月前,你备足料,打下手的人不够我给你拨,十月,一天至少给我提供四千个馒头。”
“提供几天?”
“三天。”
“给多少?”
“按你那的卖价给?”穆云峰问得有些心虚。
“不行,我一天做那么多活,累不死也得累半死,怎么说得给点辛苦费。”温雪春摆出一副奸商嘴脸。
“十五成?”穆云峰带着商量的语气。
“反正……少点。”
“我给你拨人手,你要几个我都给你,不要钱。”
“嗯……看在咱俩的交情上,成了。”
穆云峰冷笑道:“我看你是看在我要告诉你商业机密的份上。”
温雪春干笑一下:“的确……有。”
她又看了看穆云峰,他波澜不惊地抿了口茶。
“你要告诉我什么?”温雪春终于问。
穆云峰环顾四周:“附耳过来。”
温雪春凑近,他在她耳边低声道:“记住,从八月开始,店铺不要开,更别买东西,否则赔死你。”
“料呢?”
“提前备好不就是了。”
温雪春喝了口茶:“我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大事呢。”
穆云峰阴恻恻一笑:“有啊,重要的在这。”
“你说。”温雪春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除了王洛辞,你在这世上,还有血亲吗?”
温雪春想也没想,冷冷地说:“没有。”
“真没有?”他笑得越发阴险。
温雪春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你要干什么?!”她厉声问。
穆云峰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给温雪春续了点茶:“你想保护他吗?”
“他怎么了?”温雪春更是激动。
“没怎么。”
“你要我怎么样?”
“想替父母报仇吗?”他狭长的眼睛对着温雪春,目光若即若离。
“自然想……”
“过来。”
温雪春再次凑过去,他伏在她耳边,道:“十月中旬,哪天清早听到城外三声炮响,你就冲进太傅府,杀!”
温雪春眸子里跳跃出火花。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穆云峰依旧不紧不慢:“死人外表看起来必须完好无损,不得有刀剑之伤。”
温雪春应了,坐在椅子上,半晌,站起身来,搁了茶杯。
“保护好岳无双。”
说罢,她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