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小权忙着安置磨盘,温雪春蒙面接客一上午。
到了下午,小权忙完了磨盘的事,回前厅接客,温雪春便回了厨房。
新来的短工或是在后院磨面,或是帮温雪春剁肉,这让温雪春做面食的速度足足快了一倍。
食乐斋薄利多销,自然财源广进,又雇了几个短工,扩了店面,在京中面食这一方面可谓一家独大。
日复一日,生活平淡如水,天热了起来。
过了端午,温雪春身体也好了不少,甚至胖了些。
一天晚上,她偶然翻了翻父母留下的物件,看见母亲留下的那封信,决定得空去找找那个人。
陈云娘也好了不少,拄着拐能下床走路,也能站坐少时。天又热又潮,粮油米面都不能存太多,要勤进少够,有了陈云娘,小权正好脱得开身进货。
六月初,温雪春弄来一身不错的男装,把嘴唇涂紫,又把眉瞄粗,扮成富家子弟,溜去妓院打听消息。
傍晚,她没有告诉店里的任何人,带了那封信和不少银钱,溜去京城青楼林立的胡同。
她走到最大的一家,抬头一看,匾上写“寻花楼”,门口有两个衣着光鲜的女子,满脸妖媚,看得温雪春一阵作呕。
她心道:要不是母亲的遗嘱,打死我都不来这鬼地方。
想到此,她定了定神,提了提气,走了进去。
一进门,一股闷香扑来,熏得温雪春脑袋“嗡”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一个充满阴媚之气的女声:“呦,来客人了。”
温雪春忙摆出早就准备好的假笑,运内力将声音压成男声:“您是……”
对面女子看起来四十多岁,衣着华丽:“呦,一看您就是新客儿,我姓李,是这里总管事的,叫我李妈妈就好。”
温雪春一笑:“那好。”
“客官尊姓大名。”
“免贵……姓杨名瑜。”温雪春一时语塞,忙随口编一个。
侥幸李妈妈根本没关注这些,她满脸堆笑:“杨官人想见哪位姑娘呢?”
温雪春又假笑道:“李妈妈,我初来贵地还不熟知这里有什么人,可否让我了解了解?”说罢伸手去掏钱,怔了下,掏出半两。
倒不是温雪春舍不得花钱,她为了找王洛辞姑娘不知要跑多少所青楼,要是每个都往里砸钱,食乐斋就算生意好也承担不起。
温雪春不由暗自感叹人真不应沉沦色欲,这当真败家。
李妈妈看见钱已经是一脸媚态:“好,您先坐,这就给您找名册。”说罢带温雪春进屋坐下,侍女上茶。
不大功夫,李妈妈笑着过来,递上一本名册:“您看看,咱们这册子上都有姑娘的画像呢。”
温雪春心中暗想:一个妓院有钱给每个人都作画,这是生意多兴隆啊……
她接过册子,一页一页翻看。
她自不对什么花魁感兴趣,只想找找那个叫王洛辞的素未谋面之人。
翻看半晌,她在最后一页竟找到了王洛辞。
她强抑制住内心的喜悦,这可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略略向前翻了翻,渐渐压制住情绪,翻回最后一页,对李妈妈说:“李妈妈,我想见见这个姑娘。”
哪知李妈妈面露难色:“杨官人,您再看看别的吧,我们这有八大花魁,那相貌个顶个的,吹拉弹唱什么都会。”
温雪春无奈,摆出假笑:“李妈妈,八大花魁确实漂亮,这个小姑娘却给人感觉别具一格,看着有趣,我真想见见她。”
李妈妈赔笑道:“那得改日。”
“为何?”
“有位客人今晚要见她,钱都付了。”
“那……”温雪春一想:反正就是送一封信,很快就能解决的事情,没必要多来这个地方砸银子。于是问李妈妈:“那人来了吗?”
“还没。”
温雪春直接拿出十两银子摊在桌上:“李妈妈,不要她陪我,让我见一见她就好,改日再来让她陪。”
李妈妈看着桌上的银子,犹豫了下,道:“那您快点,别叫那位公子看见……”
“多谢李妈妈。”
她随着李妈妈上楼,李妈妈不住地说:“杨公子眼光可真不错,这王洛辞是王元方的小女儿,王家获罪诛族,她被送到这来,那教养在这都是数一数二的呢……”
温雪春敷衍应了。
一路淫声媚语,好不容易挨到了二楼尽头的那间房,李妈妈道:“就是这间,杨官人快些。”
温雪春点头:“好。”
目送李妈妈走了,才推门进去。
一开门,淡香扑面,温雪春往里一望,一个年轻的姑娘衣着质朴,只零星绣了几点碎花,似乎是刚醒,酥胸半露,坐在镜前梳妆。
温雪春轻轻走进屋,那姑娘放下粉盒,站起来行礼:“奴家见过官人。”
温雪春赶忙扶起她,轻声问:“你是王洛辞?”
那姑娘看了看她,目光中有几分惊异:“是。”
“真的?”
王洛辞看了看她:“官人,您这是怎么了,这还有假?”
温雪春舒了口气,收了内力,用女声说:“我受人之托来给你送封信。”说罢从怀里掏出那封信,交给王洛辞。
王洛辞接过信,拆开,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温婉的表情渐渐变得狰狞。她冷笑几声:“王清辞是你娘?”
“是。”
“送信是她的遗嘱?”
“是。”
“哼,小人!”
王洛辞突如其来的愤怒让温雪春摸不着头脑,她的语气显然带上了怒意:“怎么?”
王洛辞看了看温雪春:“怎么,你娘什么都没告诉过你?”
“应该是……没有。”
“那你真的不知道。”她顿了顿:“你想知道吗?”
王洛辞张了张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站起来,对温雪春说:“你快走吧,我客人来了,改日你再来。”
温雪春失望不已,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应了。
出门,正好与一人四目相对,温雪春心里有事,也没顾得上自细看来人,扭头就走。
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这真是巧,我们又见面了。”
温雪春仔细一看,不由得“啊”了一声,这不是那个穆公子吗?
她心里烦,白了他一眼,扭头就走,却被那人拉住,那双清澈的眼睛变得狭长:“如此有缘,还不知姑娘芳名。”
温雪春一脸不屑:“杨舒妤。”
刚想挣开他,他却含笑问:“姑娘不骗我?”
“不……骗。”
里面的王洛辞却不冷不热地说:“她姓温。”
温雪春顿时感觉五雷轰顶,只好硬着头皮道:“我叫温雪春。”
她又挣了一下,那公子却笑着问:“你是这里姑娘?”
温雪春一下挣开他的手,怒道:“才不,我是良家女子……”忽然发现王洛辞在看她,忙住了口。
那公子依旧笑着,点了点头。
温雪春趁机道:“公子若是无事,我先告辞了。”
正欲行,却又被拉住,只见那穆公子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却诡异的光:“姑娘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啊……随意。”温雪春只想快溜。
他笑着,眼里依旧带着几分戏谑:“穆云峰。”
看了看温雪春,像师傅教育徒弟似的,解释道:“就是‘天子穆穆’的穆,云巅之上的云,千百成峰的峰。”
“啊,啊,我知道了,穆公子,我……我先告辞了。”
“我是阎王怎么的?你怎么一见我就想跑?”穆云峰笑得令人不适。
温雪春一时语塞,憋得脸通红。
穆云峰笑得越发诡异:“对了,那天你见的那位旧识去哪了?”
“他……他……他和我开了个店谋生。”
穆云峰凑近她,在耳边低声道:“他不想杀你?”
温雪春勉强一笑:“既是旧识,怎会有这种心。”他刚刚那种若即若离的气息让温雪春不由觉得毛骨悚然,暗道此人必除之。
穆云峰却又阴恻恻一笑:“他不知道你身上的秘密?”
一针见血。
温雪春带着些许杀意地点了点头。
穆云峰笑着点了点头:“我们再会。”
温雪春欲哭无泪,又暗自庆幸他没再纠缠,否则她手上兴许就又多了一条人命。
她找到李妈妈,心里滴着血押了四十两银子,约定三天后来见王洛辞。
溜回食乐斋,她直接从后院翻墙进来,却见小权坐在院中,一双大眼睛静静地盯着她。
温雪春挤出一个灿烂的笑:“你还没睡啊?”
小权点了点头:“过来坐。”
温雪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小权倒了一杯茶递给她:“雪妹,谢谢你。”
温雪春一惊,已经猜到此事和那个穆云峰有关,但她还是镇定下来,问:“你这是何意?”
“谢谢你那夜救我,又给我安身之地。”
温雪春一笑:“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照这么说,我生病时你照顾我,为了生意你做了这么多,我更应该谢你。”
虽然知道小权和他身后的穆公子不简单,温雪春对这个自小就朝夕相处的好友说的倒是肺腑之言。
小权摇了摇头,叹道:“我谢你,是因为以后可能没机会谢你了。”
温雪春又想起了穆云峰诡异的笑容,手心不由冒汗:“何出此言?”
“我要走了。”他淡淡地说。
“去……哪?”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走,我们大概都会死。”
“那……”温雪春暗自庆幸他的“走了”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你总不能没有栖身之所啊?”
“天下之大,总会有容身之地。”
“唔。”温雪春喝了口茶,两眼发直。
“我该走了。雪妹,以后照顾好自己,别再喝多了……记得凡事留个心眼,人都有两面的。”说话间,小权站起来。
“这......就走?”
“嗯。”小权点点头,忽又道:“我带了五十两银子的银票,几件衣服和一把剑。”
他顿了顿:“后会有期吧。”
“后会有期……”温雪春像是对小权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她呆呆地望着小权的身影,直到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中。
子时的更鼓打过,她收拾茶具,回屋休息,自是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次日,她对外宣称小权回江南老家看望一个亲属,又雇了几个人进货干活,生意兴隆,温雪春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三日后的傍晚,温雪春易容来到寻花楼,李妈妈笑脸相迎,寒暄后便上楼见王洛辞。
进了门,王洛辞根本不理她,兀自喝茶。
温雪春也不做声,坐在一边,玩弄着随身携带的玉佩。
两人就这样耗着。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王洛辞终于坐不住了,她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
按理说,这些人晚上接客要先陪餐,偏偏温雪春是吃过饭才来的,依然静坐不动。
王洛辞也不管她,开门叫了些小食,狼吞虎咽,温雪春反而笑着看她。
“你笑什么?”她冷冷地问。
“我笑这里人真坏。”
“怎么?”
温雪春深吸一口气,道:“你方才吃的东西里有麝香,还有一种易使人神志不清的蘑菇。”
王洛辞一惊:“你怎么知道?”
温雪春一笑:“我曾在太医院呆过些时日,御膳房呆了七八年,这东西,太熟悉了。”
王洛辞又冷漠起来,把空盘推到一边:“你想知道那个人的劣迹?我说给你。”
“你说吧。”
王洛辞一声冷笑:“你也知王家世代经商,富可敌国,自是世家大族。”
“所以呢?”
“大家族啊,”她一声冷笑:“自然是男人三妻四妾。这样,子女就有嫡有庶,嫡庶有别啊。”
她又笑笑:“你娘是你外公的长女,也是第一个孩子,从小被娇生惯养。”
“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她被送进京城,衣食无忧,好一个自在。”
温雪春逐渐察觉了她恨的来源,但还是继续听了下去。
“王元方入京做官第一年,又有了长子。”
“可惜啊,因为难产,长子是生出来了,妻子却撒手人寰。”她笑得猥琐起来。
“半年后,他的一个妾室给她生下一个女孩,可这个可怜的小妾并没有成为正妻,还是一个卑贱的妾。”
“这个孩子,也是一个卑贱的孩子。”
“她从小就被告知一切都要让着长姐、长兄。长姐也因此跋扈得不得了。”
“因为长姐长得太像前妻,家主更是对她宠爱有加。”
“后来那个卑贱的女孩长大了,识字了,发现长姐在练功。她便偷看长姐的书练功。”
王洛辞的表情狰狞起来:“不料,长姐发现后,吸走了女孩仅有的一点内力,又给她强灌了一种终生无法练功的药。”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有几分凄厉:“她竟然说,这是为了我好。又说,这是为了将来的天下。”
“哼,结果就生下了一个野孩子。后来好不容易生下一个皇子,比皇长子小十岁不说,还没被立为太子。”
她满脸轻蔑:“哈!好一个为了天下。”
温雪春虽知自己的出生不光彩,但事出有因,她身边的人也都绝口不提此事,王洛辞这么一番话,让她惊叫道:“你,你不许骗人!”
话一出口,发觉喊出了女声,忙住了嘴。
楼下却已听见动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开了,李妈妈走了进来。
温雪春急中生智,一下子扑在王洛辞身上,搂住了她。王洛辞的衣服却不适时宜地滑落,露出香肩。
王洛辞红着脸“噫”了一声,假做惊异地问:“妈妈,有什么事吗?”
李妈妈环顾四周,连忙赔笑道:“没事,没事,岁数大了,耳鸣,听见这屋有奇怪的声音,不好意思啊杨公子。”说罢赶忙退了出去。
温雪春松开王洛辞,二人兀自正了正衣冠。
王洛辞语气缓和了些:“你不信,因为你没见过。”
“你娘在王家被打压成那样的时候还能在后宫生存,心计可一点不差;毒辣劲儿也少不了,哪像你,大大咧咧的。”
温雪春想辩解,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那封信上要我做什么吗?”她问。
王洛辞冷笑一声:“不用了。”
“我想知道她要我做什么。”
“她?这个贱人早就预料到王家覆灭,自己死了竟然还能预测我深陷烟花,叫你赎我。”
“你不想出去?”温雪春惊问。
“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
“那告辞了。”温雪春站起来。
“恕不远送。”
温雪春起身正欲开门,王洛辞忽喃喃道:“其实你是个好孩子,比你娘、比我,都好得多……”
温雪春不由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心中已暗暗决定,虽然王洛辞不许她赎她,但温雪春也要时时照顾她的生活。
及下楼,李妈妈拦住了她:“怎么了,官人?是洛辞惹得您生气了?”
温雪春摇摇头,心道:你闯进来才真会惹得客人生气。嘴上却笑道:“没有,我只是临时有事。今日就先告辞了,有时间我再来。”
不等李妈妈反应过来,她便匆匆离去。
她心中满是疑惑,小权的“人都有两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但转念一想,也许母亲真的对王洛辞好,至少对她有愧。
毕竟她交代遗嘱时,只提到了三件事:这封信、王氏兵符、温雪春的异父弟岳无双。
至于王洛辞说的那些东西,反正人都不在了,去想那些干嘛。
温雪春躺在床上,频频告诫自己不要想这些没用的事情,这些事情反倒像生根了一般在脑海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