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朔一百一十二年,隆冬。
迦楼罗大雪霏霏。在这个冬天,东宫里是一片茫然的白,唯一的一抹色彩,便是在这寒天盛开的芍药。
白色的芍药花瓣里,透着一抹春日的粉红,在白色的东宫中犹为醒眼。
敬霜的两只手倚在庆和殿的窗台上,她仰起头忧郁的望着东宫上的天空,那是一片望不透的苍穹,苍穹之下是围困她的东宫。
这些年来,在迦楼罗的光阴并非度日如年,而是过的飞快,一眨眼便已过了百年,这百年间,敬霜无数次都想过逃跑,但无数次都以找不到任何可以下手的出口而告终。
她明悉了一切,位居深宫高墙,自身便形同羁鸟。
一阵寒风吹来,柏兰花落,落在她的脸颊,她伸出纤细的手,微微一抬高,宽大的衫袖就滑落到臂处,白皙的一只小手看着似乎打不了功夫,只能接得住这柏兰花瓣。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躯靠近她的背后,一只大手从她头顶伸过来,抓住了那一只白皙幼瘦的手腕。
敬霜猛然一侧眸,发现是玄湛。
玄湛和敬霜对视上,眼神中有一股炽热一直燃起,像这样的对视在这短短三年里有过很多次,而每一次的对视都在默默地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玄湛心里也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是他说不出来,一直都理不清那是什么东西,这三年来,他无知无觉的对敬霜越来越宽容,越来越肆意。有时候犯了事,金远按规矩拿起尺子,他不出声,倒是摆摆手,金远就明白了对小霜子免罚。
而敬霜的胆子也越来越肥,东宫的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她觉得还是不够,她对玄湛说,不如在庆和殿外头种上几棵树,玄湛随耳一听也没有当面答应她,只是隔天就命人种上了,也就是窗外的这种柏兰树。
“这么冷的天把窗子打开,你不怕我得风寒?”玄湛捏握着敬霜的手腕说。这句话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总之风寒不在他,他或许根本不知道心欲何为。
敬霜看着他,一时有些懵懂,脸颊自然而然的发起烫来,她知道此时的脸上已呈现两坨红晕,不予玄湛回应便用力抽回了手,然后快速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眼睛。
敬霜一动也不敢动,玄湛还是站在背后,他伸出双手将窗子给关了回来才退步转身。
他转身之后,没见敬霜跟上来,又回头,伸手一把抓住她后颈的衣领。
敬霜感到后颈处玄湛手指的温热,他将衣领往上一提,就像拎走一个物件的方式,将她拎转过来。
——我就知道,寡王还是寡王,还是原来那般对待的本性。敬霜从对玄湛一时的恍惚中跳脱出来。
衣服卡了脖子,让她咳了几下。
玄湛松开手,敬霜趁他没注意,白了他一眼,气呼呼的问他:“去哪儿?”
“去南苑。”
他宁愿去南苑散步都不愿意去看一眼承蕙斋的妃子。
那个妃子名叫柳妤,是一个乡间布坊家的女儿,是在华朔十六年的时候纳进后宫的,说起来这人也算是新鲜的,可就是不知道玄湛将人纳进宫来,到至今却未曾去瞧过一眼。
对此,敬霜一开始也是纳闷的,可后面才听说,是由于仲秋和索罗联合朝堂其他臣子一起上谏施压,以他登基至今以来中宫长时空置为名,不纳妃不育子嗣是不孝祖宗的行为,甚至还怀疑他是不是对男人有意思,当然,后面这个怀疑的在朝堂上他们没有说出来,因为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宫里头免不了是这样传说的。
为此,玄湛才不得不出此一策。他命沈临君在宫外挑了一名女子送进宫里,将人安排在了承蕙斋,平日里都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就是他从未恭临过哪儿。
一开始,柳妤听说是要进宫当帝君的妃子,可把她兴奋的三天三夜都睡不着,从没进宫门到进了宫的那颗心都跋扈的快要飞上天去,进到宫来的那两天,她摆起的架子和嚣张的脾性好让宫婢们生畏。
可等她彻彻底底的被围困了好些日子,在承蕙斋从白天等到晚上,又从晚上等到白天也不见帝君的身影,她渴盼的心,使她在夜晚的时候,即使是一个宫婢的脚步声踏进去都能惊醒她。
敬霜随在玄湛身后,正踏出庆和殿,寄云就从东宫的宫门快跑过来报说:“帝君,不好了,不好了,听承蕙斋的婢子说,她主子要上吊自尽了。”
玄湛眉头皱成一团,“什么?”重重的呼吸出一团鼻息,十分厌嫌的低语:“在宫里好吃好喝着,绫罗绸缎穿着,荣华富贵享着,还想寻死?”
敬霜听到玄湛的低语觉得难以置信,他怎么可以认为只要给足够的金银财宝供着吃喝就可以困着一个女人在高墙之下,如若不蒙圣宠,毫无意外,那就是悲惨的一生。
玄湛转头命金远道:“阿远,去,看看怎么个一回事。”
“是。”
金远转身去了承蕙斋,仅半个时辰后便回来了。
而在金远去承蕙斋的中途,敬霜实在忍不了的问玄湛:“为什么?既然帝君把她纳进宫里来了,不是应该好好的待人家吗?”
玄湛转身坐在案台后的圈椅之上,他表情凝肃,眉头紧蹙,“宫里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还要我做如何款待?”
敬霜沉沉的叹出一口气,怀疑他是真不能理解还是假不能理解。敬霜再次挑白了说:“你应该试着去爱她才对呀,她入宫都这么久了,你一眼都没有去瞧过人家。”
玄湛挑起剑眉,眼中露出了震惊“你说什么?”
“难道…帝君你只是利用她来应付悠悠众口?然后他日,再等到你遇到了你心爱的女子,她也还是在这宫里得不到你的半分情义,就这样困着她在宫里孤孤零零的一生吗?难道,要她无辜的守一辈子生寡吗?”
“闭嘴,朕要做任何事,何时能轮到你一个太监来质疑我?”玄湛大怒,将案台上的茶杯狠狠的摔向地上,那四分五裂的碎片弹到了敬霜的脸上划过去,一道鲜血就涌了出来。
敬霜被玄湛动怒的模样吓到了,她颤抖着身子,害怕下一秒他就要将她拉出去砍头。
“帝君息怒,帝君息怒啊。”
寄云正好捧着点心进来,她一见大小姐是此状,便忙忙跪下来向案首之上的玄湛求情。
“小霜子完全是无心之过,她平日勤恳任劳任怨,替着帝君您操心,实属忠厚良善,是决无任何歪心思的,还请帝君莫怪。”
玄湛怒吼:“够了,你一个宫婢也去帮着一个太监说话,未免卑贱。朕,无论是做出任何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们区区一个宫女太监也敢随随便便的来驳斥朕,难不成,需要你们来教我去怎么做吗?”
寄云哭了出来,“不不不,不是的,帝君……”
而敬霜红着眼睛,紧咬着下唇,她看不得寄云如此卑微,朝寄云低吼道:“寄云,你给我把嘴闭上。”
“大……”寄云仰头看向敬霜,恍然间她差点喊了大小姐这个尊称出来。
敬霜怕她再说下去,玄湛就要拔刀了,毕竟,造铸司给他铸的配剑还没有开过光。
“来人,将这个宫婢拉下去禁食三日……”玄湛命人将寄云拉下去之后又把视线集中回敬霜身上,气轰轰的说着:“至于你,去殿外跪着,等我什么时候说准你起来你再起来。”
敬霜神色平静,早已对他的这种责罚招数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她也气,气的连应都没有应他就转身朝殿外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