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窗帘就在周予安的左手边,车轱辘颠簸之时,会有些许凉风从那轻轻扬起的半丝帘缝里钻进来。拉着大氅的手松开,沈崇明将帘缝塞了塞,问她:“冷了?要不要点个炉子?”
周予安摇头,放下手里的医书,窝在大氅里,扯着嘴角说了句:“不是冷,是京城里的某个人在念叨我。”
“宁国侯,江凛。”沈崇明笑了:“我知你有自己的打算,也知你是为我回的京城,你若不愿,江家那边有我应付。”
“不用。”周予安往前倾了一下,勾着唇角:“我不固执,懂得变通。”
“如何变通?”沈崇明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儿,见她不再往前移,干脆伸过手去,将她抱在了自个儿腿上:“说来听听。”
不太喜欢他突然主动的亲昵,周予安挣了挣,没挣脱,干脆由他抱着。
“与你说过的,原是打算查清了药方的事儿再去京城找江凛算账,如今调了个儿,先找江凛,再查药方。”
“不冲突,江凛与药方的事情有关,没准儿这症结就在京城里头。”
马车一个颠簸,沈崇明故意歪了身子,迫使周予安搂住他的脖子。细不可闻的浅笑声从耳旁传来,等周予安稳住身子看时,他已抿了嘴角,恍若刚刚那笑只是周予安的幻听。
沈崇明继续道:“药方的事儿我会查,江府的事情你可有打算?”
沈崇明说了两件事,一件是秦柔的来历,另一件五年前的一桩旧事。
秦柔是江凛从边关带回来的女子,彼时怀中还抱着一个与江清蓠差不多大小的女婴。此事曾在京城里引起过轰动,周老太医亦曾找过江凛,让他给自己的女儿一个交代。
江凛的说辞很像是话本上的那些陈年烂曲。
从北狄人手中救下孤女,见其无处可去就留在军中做了医女。军中大捷,饮酒庆祝,误把医女当成夫人。一夜缠绵,铸成大错,只能将错就错将秦柔养在边关。
江凛当着周老太医的面发誓,说他跟秦柔只有那么一次,江映月也是在那个时候有的。
若非圣上下旨,让他常驻京城,他是不会把秦柔母女带回来。
他指天发誓,言辞恳切,大有周晚舒不原谅他他就死的架势,加上秦柔母女伏低做小,反倒显得周家有些咄咄逼人,周晚舒没有正妻之量。周晚熟病逝后,江凛把秦柔扶正,而后秦柔又为江家生了一子一女,彻底坐稳了侯爷夫人的位置。
看似温婉的秦柔,实则有着自己的手段。
五年前,江凛欲纳一名小吏的女儿为妾,秦柔主动为其张罗,不出三日,便用一顶花轿将人抬进了府里。世人皆赞秦柔大度,乃是京中夫人楷模,却不知那名妾室在入府后的第二日就死在了郊区。
沈崇明看着周予安的眼睛,提醒道:“万不可大意,尤其是对你的那位继母秦氏。”
“放心,我应付的来。”周予安捏捏他的手:“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从遂州到京城,快马加鞭,日夜赶路也得一个月。周予安故意拖了些时间,赶在江凛和秦柔快要坐不住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拎着一袋刚刚冻好的冰块出现在了宁国侯府。她站在床前,打量着睡梦中的二人,嘴角一弯,掀棉被,抖包袱,一气呵成。
江凛被冻得坐起,紧跟着是迷迷糊糊的秦柔。
睁开眼,江凛的第一反应是有刺客,拨开纱帐,对着外头刚要喊,匕首抵住了喉咙。
周予安歪着头看他,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秦柔缩在一旁,眼中尽是恐惧。
“宁国侯,江凛?”
周予安动了动匕首。
“既知本侯,还不跪下。”
江凛吓得脸色发青,却又心存侥幸,指望着守在屋外的那些护卫们能听到动静冲进来救他。
“虚张声势,这就是你宁国侯的实力?”周予安冷笑一声,用匕首轻轻划着他的脖颈。“别喊了,他们睡得正香,不会来救你。”
江凛绝望了,抖抖索索着问了句:“是谁让你来杀本侯的?”
“侯爷觉得是谁?”周予安睨着眼睛看他,似笑非笑。
“长……长宁王?”江凛猜测着:“除了长宁王,没人会要本候的命,也没人敢要本候的命。”
“你还真是自信。”周予安移开匕首:“堂堂宁国侯竟是个怕死的鼠辈,你的那些个战功都是从旁人手里抢的吧?”
“人是会变的,年轻时不怕死,不代表老了也不怕死。”江凛为自己辩解:“本侯也是人。”
“本侯?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宁国侯!”周予安盯着他:“你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
“女儿?”江凛疑惑的看着周予安:“你究竟是谁?”
“你不认得我,总该认得这个吧?”周予安将玉佩扔过去:“这么多年来,你跟秦柔不就是在找它吗?”
“这玉佩是……”江凛拿着玉佩反复查看,直到确认这块玉佩就是当年跟着江清蓠消失的那块儿。“你不是……”
“死了?”周予安半眯着眼睛:“我没死,回来了。”
“你——”江凛的脸色变来变去,脑海中浮现着他当初做下的种种事情。他不相信江清蓠还活着,一个六岁的孩子,吃了哑药,被塞进棺材里,埋在那样深的地方,绝无生还的可能。
玉佩是真的,她是假的,她是长宁王派来诈他的。
他得冷静,必须冷静。
江凛深吸一口气,开始思索“江清蓠”来找他的目的。
她不是来杀他的,否则刚刚撒下的就不是能冻死人的冰块,而是他跟秦柔的血。
她的目的是什么?
太后的赐婚,她是奔着赐婚,奔着江家嫡女的这个身份来的!
一个身份而已,给她就是,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只要过了今晚,只要她进了江家门,她的小命就被他攥在了手里。
想到这里,他立马握着玉佩起身,以一副激动的,失而复得的面孔对着周予安:“你真的是我的女儿清蓠?除了玉佩,你还有什么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你别怕,我不是在怀疑你,我只是不相信我的女儿还活着。”
周予安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江凛,比起记忆中那个阴狠的角色,似乎有些不同。也好,有些东西慢慢查才有意思。
于是,眸光一转,她也换了副面孔,指着秦柔,委屈巴巴地问:“这些年,你只找玉佩不找我,是不是因为她?”
秦柔一愣看向周予安,周予安扬着头,那张生得与江凛有七分相似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可怜的表情,反而阴森森的,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怎么觉得,她就是那个江清蓠,从阴司爬回来讨命的江清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