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渡口归程家管辖,假铜钱的案件爆发后,渡口由青州府衙接管,而所谓的接管只是派了一队官兵驻守。除运送铜钱的货船外,别的船只照常行驶。
程宇下车时,两名官兵正骂骂咧咧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从停靠着的其中一只船上下来。
经过程宇身边时,两名官兵停下行礼,被他们拖着的那个女子突然抬头,用一种冰冷的,充满厌恨的目光盯着程宇。
程宇微蹙眉头。
他不认得她,不知道她的厌恨从何而来。
被官兵拖走时,女子朝着程宇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唾沫落到了程宇的随从身上。
随从抬脚,在两名官兵的注视下对准女子的心口狠狠地踢了一脚。女子闷哼一声跪在地上,“噗”地吐出一口鲜血。因为惯力,两名官兵松了手,站在女子身后,冷漠地看着她。
女子笑,面容惨白,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冷声道:“程宇,你会跟这些王八蛋一起下地狱的。”
程宇问随从:“我认识她?”
随从低头,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女子:“公子怎会认识这样的人。”
两名官兵上前,将女子拖走。
女子一改方才的冷静,对着程宇骂骂咧咧。
程宇揉了揉耳朵,不悦道:“聒噪!”
两名官兵会意,一名捂住女子的嘴,另外一名抬手劈向她的后颈处。
渡口上的咒骂声瞬间消失了。
人群中,一双眼睛盯了过来。程宇察觉到了,循着视线看去,渡口上并无可疑人。
易容的执剑避开了程宇的视线,弯着腰,将自己隐匿在那些扛货物的工人里。他扛得是一包茶叶,隔着麻袋,能闻见很重的茶香。重量不对,
长宁王府亦有自己的茶叶生意,不管是红茶,绿茶,生茶,熟茶,作为王爷的贴身侍卫他都接触过。
整包的茶叶,就算压实了,也没有这么重。
他们在茶包中放了别的东西。
人多,不宜查看,记住商船位置,晚些时候再来查看。
从船舱里出去时,刚好瞧见程宇登船,透过那半扇被掀开的帘子,执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刘昌,青州府衙里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既是青州府衙的捕头,又是知府的小舅子。
他姐姐,是知府后宅里最得宠的小妾。
他表面上恭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实则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为帮自己的姐姐得宠,他不仅亲手杀了自己的外甥女,还利用那个外甥女把知府的原配以及一双儿女拖下水。
还未到青州时,他们便知晓了这件事。
王妃说过,此人留不得,离开青州之日,便是这刘昌殒命之时。
刘昌亲自坐阵,说明这铜钱案与青州府衙牵扯甚深。
程宇还未进入船舱,刘昌的声音先从船舱里飘了出来。
“什么风把程三公子吹到了这破船上?”
“自然是刘兄带来的香风。”
程宇进入船舱,打量着衣衫不整的刘昌:“这是怎么了?可是刘兄不知怜香惜玉,把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弄哭了?”
刘昌满身酒气,摇晃着站起,将一个没打开的酒壶第过去。
“美则美矣,实则无趣。”刘昌摆着手:“自打到这船上就摆着一张臭脸,一碰她就要死要活的,弄得我跟逼良为啥似的。程兄可以为我作证,我刘某人虽说喜欢美人,却不喜欢强迫人。”
不喜欢强迫人?
程宇低眉,眼中带着不屑,轻轻转动手里的酒壶:“刘兄不就喜欢这脾气的。”
刘昌噘嘴,对程宇的话十分不认可。
“性子烈跟不知趣是两码事。我刘某人喜欢的是那种性子烈,知情趣,懂进退的,就跟我的桂兰姐姐一样。”刘昌眯着眼:“我跟你说过我的事情吧?”
“刘兄醉了。”
“谁说我醉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刘昌打了个酒嗝,歪坐在椅子上:“我跟我姐姐是家中庶出,我爹瞧不上我们,我大娘磋磨我们。我娘受不了,在我三岁那年跟人跑了。她倒是享福了,可我跟我姐变得越发可怜了。”
刘昌醉眼朦胧,说出来的话满是怨气。
“我姐,一个庶女,过得不如丫鬟。我,一个庶子,动不动就被嫡母赶出去。我脾气倔,在一个大雪天离家出走。那年我几岁?十岁?十一岁?记不得了。总之,天很冷,我穿着单衣差点儿被冻死。是桂兰姐姐把我捡回了家,
用从饭庄讨来的半只鸡架给我熬汤喝。那是我喝过的最香的,也是最好喝的鸡汤。”
“桂兰姐姐比我大了几岁,没爹没娘,靠乞讨要饭为生。乞丐们见她是个小姑娘,总想她欺负她,每一次,她都恶狠狠地还回去。她像是一头孤狼,在狼群中,凶悍地活着。”
刘昌侧了头,看着挂在墙上的那幅画。
画中是一个没有面孔的女子,穿着破旧的衣服,站在残垣断壁中。
“第一次杀人是她教的,她握着我的手,将匕首捅进那个人的肚子里。血是热的,包裹住我的手指时,我下意识的想哭,想吐,想要逃开。她盯着我的眼睛,无比温柔却又不容拒绝。她说昌儿,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刘昌盯着画中的女子。
“她陪伴了我一年。不,是我陪伴了她一年。一年后,我爹的嫡子死了,他把我从那件破屋里带了回去。他让我做刘家的嫡子,要我成为他后半生的依靠,让我做别人口中的刘公子。可我只想做桂兰姐姐的昌儿。他骗我,说再过两年,等我长大一些,就让我娶桂兰姐姐为妻。他说女子大些无所谓,能帮扶自己的夫君就好。我信了,每天都在期盼着长大。”
刘昌的目光逐渐变得阴狠。
“他骗我!那个老东西他竟然敢骗我。他利用我将桂兰姐姐骗到刘家,强迫她给他这个老东西做妾。桂兰姐姐再凶悍,也只是个小姑娘,她被他欺负的厉害。”
刘昌握紧拳头。
“刘家后院,柴房内,桂兰姐姐品着指尖上的血跟我说,人不能太烈,太烈易折,就像杀人,不一定非得用匕首,女人的腰带也行。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还不太懂,等我懂的时候,晚了。”
刘昌红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墙上那幅画。
一个自立自强的姑娘,一个性子刚烈,凶悍如狼的姑娘,一个一心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青州去看更多风景的姑娘在她最美好的,如鲜花般绚烂的年纪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了刘家后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