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我歉疚一笑道:“原本打算来了之后,与慧姐姐好好闲聊,如今这话说出来,倒叫姐姐心下不安了。”
“哪里。”沉默良久,仿佛不忍打断我与慧贵嫔的悲离心绪,懿贵姬轻声出言道:“娘娘与林淑媛姐妹情深,当真叫妾妃羡慕至极。”
慧贵嫔亦拭了两行泪,强颜笑着应和道:“妾妃亦羡慕得紧。”面容却浮现出一种病入膏肓的浮夸白色,仿佛她身染重病,难以痊愈。
不过片刻,铃兰不顾吾等正在闲话漫漫,入内,径直对懿贵姬行礼道:“启禀娘娘,时辰到了。”
“什么时辰?”眼见得懿贵姬起身意欲告辞,我疑惑问道。
懿贵姬起身对我与慧贵嫔行礼,淡淡解释道:“系妾妃用晚膳之后的练字时辰到了。还请娘娘允准妾妃先行告退,来日再聚。”
“好。咱们来日再聚。”我含笑如初地坐在上首,看着懿贵姬轻盈的身姿缓缓走出芝兰殿,如同一朵稳妥稳重的紫色菊花缓缓绽放在秋风之中,弥漫出一股沁人的香气。
“若姐姐愿意,姝妃姐姐亦不失为一位互诉衷肠的好姐妹。”眼见殿外的懿贵姬身影渐行渐远,我收回了眼神,对下首低眉顺眼的慧贵嫔细细劝慰道:“连陛下与稚奴亦分外看重她的品格。姐姐与她一同入宫,自该晓得此事才是。”
“姝妃娘娘诞下两位皇嗣,固然皆为帝姬,到底君恩隆盛。何况她素来平易近人,品格高尚,此乃御殿众人皆知之事。然则妾妃到底恩宠不及姝妃娘娘。若一力亲近姝妃娘娘,只怕会遭人诟病,道妾妃趋炎附势。姝妃娘娘亦会因此而受牵连。”伴随着话语一字字吐露出来,慧贵嫔的眼神随即逐渐黯淡下去,愈加衬得病容憔悴。
我心下不由得不解起来:若她接近姝妃便系趋炎附势,那她又为何攀附上侯贤妃?难道不怕为人所诟病?
“姐姐绝非趋炎附势之流,御殿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顿了顿,惋惜道:“说来姐姐自与陛下生分之后,再无夺宠之心。只怕姐姐如今这情形,系你自己作的。”
言论间,我心下不禁回忆起姝妃与我解释的那些事:慧贵嫔出身富贵,家室锦瑞,心志聪慧敏捷,初入宫便惹陛下宠爱非常。唯独当日诞下皇长女之际,因口出前朝之事,事涉太皇太后,与陛下起了争执,这才受陛下呵斥。
慧贵嫔眼眸微闪,取帕拭泪,甚是无望道:“妾妃犯了陛下大忌,如何能够再度复宠?妾妃如今只盼着能够平安到老便可。”
我望着她妙姿端雅的面容,身量依旧如我初次觐见嫔御之时的那般盈盈不胜一握,甚至远胜当日,更为纤细——到底失了爱女,心思萧条,体型憔悴。
当日,为着太皇太后一事,慧贵嫔惨遭冷落。如今,太皇太后仙逝,历经数年的光阴,这一桩不过系小事而已,想来皇帝的心意亦该有所变化。我不若前去试探试探口风,看他究竟如何,再为慧贵嫔做安排,亦无不可。然我转念一想:我为何要助慧贵嫔一臂之力?为了她这份慈母之心;为着她与我亦算是同病相怜;还是为着她如今落魄,我此番扶持她,来日亦多一条出路?
心下思量许久,我才发现自己心头多出了一个不解之谜:不知为何,我此刻意欲助慧贵嫔一臂之力?
“娘娘?”
冷不丁听到慧贵嫔轻声喊我,我忙回了神,欣然笑道:“姐姐。妹妹有一不解,不知姐姐可否告知一二?”
“娘娘但说无妨。”慧贵嫔从容应对,眼眸微肿,仿若死鱼眼。
“不知姐姐当日如何事涉太皇太后,口出前朝之事,竟遭致陛下如此对待?”我问道,语气甚是不解,企图借此找出自己内心生出此等念头的缘由。
“这——”慧贵嫔登时愣住了,亮晶晶的目色顿时黯淡下去,停顿良久方缓缓启唇道:“彼时,妾妃方诞下文淑,陛下入内殿探视。为着依修媛素来与太皇太后和睦,而妾妃彼时与依修媛有一过节,故而提及太皇太后一事,更言及朝堂政事。陛下一时大怒,这才冷落了妾妃。到底系妾妃无能,落得个如此下场,连文淑也留不住。”言毕,不禁泪眼汪汪,流不尽悲愁离绪。
慧贵嫔简明扼要地提及当日为着与依修媛之间的过节,她方出言涉及太皇太后,再提及朝堂政事。然则,她终究不曾言明与依修媛究竟出于何事,又事涉何等朝堂大事。
“姐姐若是轻描淡写一句话,只怕陛下绝不会勃然大怒。想来便系姐姐一时口误,失了分寸,故而得陛下迁怒。连同穆文淑公主亦受到牵连。”我和悦劝道:“姐姐与妹妹固然不曾剖心交付,到底桂花宴上,情分尚存。若姐姐信得过妹妹,为何不径直道明,亦好叫妹妹帮上忙?”
“这——”慧贵嫔踌躇着,仔细看着我的眼神中闪烁着几丝犹豫不决的动摇,终了坦言,一字一句道:“那日,妾妃提及身旁照看妾妃身子的御医——缪希雍。”
“本宫亦曾听过这个名字。据闻,他十七岁时仅凭查阅药书,便治愈了自己所患疟疾,乃一代医学大家。”我念及当日所见,点点头。
“正系他。”慧贵嫔点点头,应和道:“当日,妾妃念着他医术高明,意欲给予封赏,到底被同在陛下身侧的依修媛听到。依家门楣不高,故而依修媛曾有身为内御之时。而依家与缪家,素来不睦。彼时,妾妃为着缪御医助妾妃顺利诞下文淑而对其甚是感激。
妾妃一番出言后,依修媛在旁随即反驳道:‘修仪娘娘此话可过头了。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的本分,如何能因此等小事而大动干戈,加以封赏。’
妾妃彼时道:‘贵姬妹妹所属依家素来与缪家互为干戈,如今听闻本宫如此抬举缪御医,自然心有不甘。然则到底缪御医助本宫一臂之力,顺利诞下陛下长女。如此功劳,如何不可加以封赏?’
眼见依修媛神色沉重而不忿,黯淡而气恼,妾妃只道:‘为着两家的恩怨,依修媛与缪御医互为仇敌,未为不可。然则,既入了宫,便该知晓一切以大局为重。’
眼见妾妃如此言道,依修媛终究无言以对。陛下更是好生加以封赏。
然则待到妾妃替缪御医领旨谢恩之时,依修媛提及,‘陛下,太皇太后如今凤体亦甚为不和。缪御医医术高明,不若请缪御医前去亲自照看太皇太后,抑或可令太皇太后早日痊愈。’
陛下一听,为难地转向妾妃。
妾妃坦然道:‘缪御医乃本宫父亲送选入宫,既如此,妾妃倒也无不可。若能换得太皇太后凤体安康,倒也算是缪御医的功德了。’
‘既如此,那朕便吩咐缪御医此刻便往仪鸾殿看护太皇太后凤体。’
陛下方一吩咐毕,依修媛随即道:‘缪御医乃窦大人亲点服侍修仪娘娘的医官。如今,一番精心看护之下,太皇太后凤体得以痊愈,倒也有窦大人与修仪娘娘的功劳。’
妾妃一时欢喜,不曾听出此中的关键,不知是计,只坦诚道:‘父亲与本宫素来通信密切,如今正值本宫生产之日,父亲更是倍加关怀,进献各种奇珍药材。贵姬妹妹若得空,不妨选一些回去亦属御殿之内的姐妹之情。’
‘哦?’依修媛故作不知道:‘如此说来,只怕前朝之事亦落入修仪娘娘口中了?’
彼时妾妃怐愗,一时大意,落入瓮中,坦白道:‘这是自然。但凡父亲知晓的,本宫亦知晓十之六七。’
闻得此言,陛下当即神色大变,语气冷冷如冰,‘看来修仪于前朝事知晓得甚是清楚。’继而拂袖而起,眉间立起怒色,蹙眉质问道:‘难道修仪不晓得御殿不得干政之理?抑或明知故犯?’
眼见陛下怒气冲天,妾妃吓得一时愣住了,片刻方回过神来,这才明白自己中了歹人奸计,到底有妾妃言语有失之过,自此,再不敢与父亲通信。纵然如桂花宴那一日设宴所用材料,到底系回明了琅贵妃方送入御殿。”
慧贵嫔闲闲一番话提及往事,纵然并无过多点缀与修饰,亦道尽了她半生的心酸苦楚。
我心下暗叹依修媛有计策:仅仅一时口误,坦言自己与前朝通信,便遭受如此冷落,连带着生下的帝姬亦不受君王待见,她这一招引蛇出洞可谓高明。
然则,我转念一想,不由得怀疑起来:依修媛当真如此品格?依我那日随姝妃一同探视依修媛看来,她倒并非如此杀伐决断人物,何况彼时的窦修仪与她并无恩怨纠纷,她如何会这般陷害窦修仪?只怕当中另有瓜葛。抑或依家、缪家当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若依家、缪家当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只怕缪希雍如今处于险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