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希雍乃一代医学大家。其著作《神农本草经疏》中,曾记载:乳属阴,其性凉而滋润,血虚有热,燥渴枯涸者宜之。补心血,充液,化气,生肌,安神,益智,长筋骨,利机关,壮胃养脾,聪耳明目。据闻太皇太后近些年便系以人乳保养凤体,至死瞧来不过年仅五十。
我念及它处,开口问道:“不知缪御医今在何处?”看似不经意。
慧贵嫔言简意赅,颔首回答道:“自从妾妃受陛下冷落,前朝妾妃父亲亦受牵连。为着陛下不悦,窦氏一族如今可谓人才凋零,并无多少于前朝为官。”言毕,取了帕子揩了揩两滴晶莹剔透的眼泪,继续道:“妾妃如今既未能如婳妃娘娘那般家族鼎盛,权势显赫,亦不曾如懿贵姬那般出身高贵。何况,文淑的死,更是叫妾妃肝肠寸断,悲不自禁。何况,前朝之事妾妃一无所知,纵连父亲辞官还乡一事,亦拖延至今时今日方收到来信。只怕此信笺落入妾妃手中之前,早为陛下所目睹。”嘴角紧紧抿了抿,双手揪紧了手帕,神情很是不甘。
“若论及前朝一事,婳妃父兄固然在前朝把持兵权,到底殷氏一族在御殿、前朝之间,素无往来,故而陛下如此重用殷氏一族。想来姐姐当日若言行略微严谨一些,只怕绝非沦落得如斯境地。想得来日,只怕陛下会愈加重用窦氏一族人才,亦未可知。”
顿了顿,似是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话,慧贵嫔愣了神,半刻方抹着眼泪,“如此说来,便系妾妃一时心直口快,这才使得窦氏一族被牵连满门,连累了父亲,更使得文淑自幼命苦。”言及此处,哭声越来越大,甚是不能自禁,取帕覆面,依旧可见两行泪珠儿不断地往下掉,晶莹如雪,圆润如珠。
我忙下座,取下自己的手帕,亲自为她拭泪,愧疚道:“姐姐,这可都是妹妹的过失了。本打算安慰姐姐,不料勾起姐姐如此情怀。”
“此事与婉妃娘娘无关。”慧贵嫔伤心欲绝,摇了摇头,啜泣着说道:“此事皆乃妾妃当年思虑不周,故而得此下场。此番若无娘娘提点,只怕妾妃会始终被埋在鼓里,不知自己系如何失宠的。原本妾妃只一味以为陛下忌惮我窦氏一族权势过大,熟料今日竟是如此情状,妾妃实在不甘心,着实悔恨得很。”
“姐姐如今既然已经明白,亦为时未晚。”我含笑如初,安慰的语气甚是平和。
慧贵嫔摇了摇头,眼中泪光点点,“若当真为时未晚,也该在文淑仙逝之前。如今,皆是我连累了她,连累了我的女儿——我的亲骨肉。”
尚未言毕,慧贵嫔已然嚎啕大哭起来,甚为失态。
“姐姐慈母之心,令妹妹自愧弗如。然则逝者已逝,咱们活着的人到底还是要好好地过日子才是,免得叫九泉之下的逝者死不瞑目。想来公主地下有知,只怕也会期盼着姐姐能够活得自在一些。如此,方是她身为儿女的孝心。”我谆谆安慰道。
“谢娘娘开解。”慢慢地,止住了哭泣之声,慧贵嫔双眼通红,只一味地低头抹眼泪。
我继续道,意欲拆开话题,免得慧贵嫔愈加伤感,故而道:“妹妹瞧依修媛到底是个诚心十足的人。若非如此,只怕太皇太后身边亦容不下她。”
慧贵嫔闻得此言,转眼便换了神色,冷冷一笑道:“她自然是个诚心十足的人。若非如此,太皇太后如何会被她蒙蔽至今?若非她姿色平庸,不过一介传授陛下房事技巧的司帐,只怕她绝无侍奉陛下的机会。固然侍奉了,到底恩宠不及她人。何况,当日司仪、司门、司寝、司帐四内御中,唯有她存活至今,显见手段高明,善于明哲保身。”眼中所蓄泪光堪比利刃,寒光一闪,随即将人四分五裂。
我再一次听闻‘明哲保身’四字,却有不一样的滋味,仿佛一碟子陈醋加了鲜红的辣椒粉,甚是酸辣不可言喻,不是滋味。
“如此说来,依修媛的手段着实高明。自古御殿内的嫔御若非晋封,便系贬谪。纵然侯贤妃,亦免不了冷落。难为了她安居贵姬之位这般久,想来便系行为处事明哲保身之故。”我点点,若有所思道。
“侯贤妃当日尚为侯昭媛之时,正系无意中擅自闯入绐缜阁,闹出了大动静,这才招致陛下冷落。”慧贵嫔点点头,缓缓收了啜泣之容。
随着夜幕的降临,如同漆黑的徽墨之色一点点洇透了宣纸一般,芝兰殿内被一大片黑暗所笼罩,降下天魔乱舞的迹象。玉华宫人捏准了时辰,依着规矩入内逐一点燃里头烛台上的描金蜜烛。在红艳黄金的烛光照耀下,慧贵嫔的面容恢复了几分温暖的血色。
再次闻得‘绐缜阁’,我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问道,语气恍若无意,好奇问道:“不知当日是个什么境况,竟连恩宠如侯贤妃之流亦深受牵连?”
慧贵嫔仿佛并未看出我的心思,防无防备地解释道:“侯贤妃彼时有一只毛发呈微青色的狮子猫,全身上下只有眉毛洁白如雪,故而得名‘霜眉’,可谓‘目逐之即逃匿,呼其名则疾至,为舞蹈状’过分善解人意,时刻跟随在侧,颇受侯贤妃喜爱。一人一猫仿若母子。彼时,侯贤妃正好凑巧途径绐缜阁,霜眉自她怀中跳起,钻入阁中。正系为了寻找霜眉,侯贤妃方擅自闯入。”
我点点头,另一疑惑浮上心头,“那敢问霜眉现下何在?”
慧贵嫔当即答道:“自闯入绐缜阁后,陛下震怒之下,当即命人将其溺死,挫骨扬灰。连带着侯贤妃亦受了处分,至今恛恛不安,连‘绐缜阁’三字亦不敢提。”
“只怕如今侯贤妃春风得意,或许会失了分寸亦未可知。”我嘴角扬起轻蔑的笑意,“太子入主东宫,只怕会连着侯氏一族亦声名鹊起。”
“侯贤妃的福分绝非常人所能有。”随着话题的偏远,慧贵嫔面容之上的哀愁离絮淡化不少,喟然一叹,点点头,“当日,自侯昭媛被幽禁钩弋殿。若非为着旧情,只怕她尚不得出钩弋殿的大门。再因孕而晋为真贵嫔,诞下皇次子之后晋为真妃,最后位至贤妃。”长长叹一口气,“侯贤妃如今固然有着广孝法师的谏言,母以子贵,位高权重,到底几经波折,方有今日显赫。”
“当日的侯昭媛乃御殿第一宠妃,无人不羡,无人不妒。”自大大敞开的窗外望去,眼见黄昏之时的金芒之色落入眼中,尽显岁月悠长之姿,我只觉岁月留在侯贤妃身上的痕迹深刻深邃。然则,另一疑窦涌上我的心头:不知绐缜阁于皇帝而言,究竟如何?竟连恩宠如斯的侯昭媛亦遭受严惩?
“不知姐姐可知晓绐缜阁一事?究竟此事如何,竟连恩宠深厚的侯昭媛亦遭殃?”我缓缓问道,仔细盯着慧贵嫔的脸色。
闻言,慧贵嫔微微色变,低头思量半刻,方抬头,犹犹豫豫道:“当日,绐缜阁原本系湘贵妃为内御之时的当差之地,内有无数声丝管竹、礼教乐器。而后,正系在绐缜阁内,先帝偶遇正演奏演奏的湘贵妃,一时惊为天人,故而册封为嫔御,百般宠爱。为着湘贵妃天赋异禀,精于各种乐器演奏,故而尚未晋为一宫主位之时,便被安排住在绐缜阁,终日与乐器为伴,声歌为伍。待到后来,晋为一宫主位,方入主太初宫玉宸殿——便系如今的玉泉霁雪殿。而后为着晋封贵妃之喜,先帝下令修建了紫泉宫——便系如今的合璧宫。为着帝太后对湘贵妃不满,陛下亦下令御殿所有嫔御皆不得入绐缜阁。”
“如此说来,当日侯贤妃算是冒犯了帝太后的大忌,故而遭受陛下如此苛责?”我转念一想,随即摇摇头,改口道:“然则依照姐姐所言,据那日的情状看来,陛下似乎并非为着帝太后之故方勃然大怒。”
“据闻——”慧贵嫔抿了抿嘴,踌躇了半晌方为难道:“当日陛下与湘贵妃有过数面之缘,对其甚是爱戴,故而为着帝太后的名头,下令封存绐缜阁,不允任何一人入内。”
“陛下与湘贵妃当真情节悠长。”我感叹一句,随即道:“若非如此,只怕侯贤妃亦不得这一遭儿。”
“是啊。侯贤妃当日可是受了陛下严苛的谴责,据闻事后甚是惊惧,继而成病,直过了两三个月才好。”慧贵嫔垂下眼睑,茫然无神地盯着自己脚上穿着的吐绶蓝锦缎绣花鞋尖上的一颗细碎米珠,固然微小,在烛光的照耀下,晶莹如珠,仿佛雪色白练。
我忽而闪过一则念头,心下不由得诧异起来:究竟为何慧贵嫔竟对宫闱秘史如此了若指掌。
思量着自己叨扰的时日过长了些,我起身离座,走下台阶,客气道:“妹妹此番叨扰了许久,到底也该为着姐姐的玉体着想,来日再聚方是礼数。”
“娘娘过滤了。”慧贵嫔起身行礼,对走到她面前的我说道:“妾妃想着娘娘多来几次亦不能够呢。”顿了顿,继续道:“如今有娘娘这番开解,妾妃心下已然无惧,来日到底还需娘娘一力扶持,还望娘娘不吝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