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换了副模样,依依望着皇帝,口中柔婉郁和道:“陛下看重娘娘,更看重娘娘腹中龙裔。妾妃日日精心侍奉中宫,实则一来为陛下于前朝御殿间无后顾之忧,二来为陛下来日可顺利得嫡子,三来为宗庙社稷后继有人。”
皇帝、中宫二人闻言,怔怔许久,相视一笑。
皇帝亲自离座,扶我起身,嘴角含着一丝笑意,道:“朕有如此徽音之妃,大楚必将兴盛。”
“恭喜陛下。”中宫笑赞一句,袅舞三人福身恭贺,余者随之。
“说来陆贵姬失了孩子,不知会如何伤心。”久未出言的瑛贵嫔忽而叹息道,惹来众人瞩目。
皇帝闻言,轻晃晃瞥她一眼,微带不满,一壁扶着中宫入内,一壁道:“梓童今日定与朕一般疲乏了,还是早些歇息为要。”
懿嫔颇不甘心,在后头犹自追问道:“陛下,不知西缎与玉簪一事又该如何?”
未几,待到朱漆描金正红赤金八凤朝阳雕牡丹祥云纹填漆小叶紫檀凤座左首旁的紫色珠帘因碰撞而发出的清脆之声逐渐消弭殆尽,里头传来清晰的一句话,“便交由琽贵嫔处理——切记尽早查出真凶。”
闻言,任静默蔓延椒房殿,琽贵嫔凝视珠帘良久,待到绀青色纯金线绣七青鸾百福祥云纹图案的锦缎宫装上沾染的寂寥蔓延遍体,方转过身来,深深含笑示意众人离去。闹了些久,众人疲乏,亦纷纷告退,回宫歇息。吾等四人径直回了听风馆。
午膳后,用过蜜棠新制的山楂蜜,上了茶盏,我即刻吩咐倚华她们下去。
啜饮一口茶水,心有余悸地吁出一口气,袅舞方冷冷嗤笑一声,素手拈起一枚山楂蜜,尚未入口,随即道:“孰能料到懿嫔打碎一只花瓶也能扯到清歌身上。”慢悠悠浮着茶面,语气格外寒凉,不似臂间的缃色轻纱银线绣梨花缀珠披帛那般清淡雅洁,显出几分淡薄清舒之色。
“只怕此事乃有心人刻意安排,就为了扯出人偶。”婺藕细细咀嚼了口中的蜜饯樱桃,咽下肚,才在旁忿忿不平地哀叹一声,目色担忧。一袭石榴红锦缎宫装上遍绣粉色海棠,乍一看去犹如一滴滴鲜红色的泪珠,经不住担忧,纷纷落下。
“我亦如此思虑。”敛敏神情淡淡道,无甚动容之态,静静浮着茶面,发髻之上的两支绿翡翠琢山茶明珠银簪分别左右插于垂鬟分肖髻之上,日光中闪出两道明媚的色泽,格外耀人夺目,并正中央一枚纯金雕琢而成、镶白玉琢莲池嵌珍珠花蕊的碧玉莲蓬前分心,尊贵之余不失清丽优雅。
我眼见话里有话,收回了正伸向山楂蜜的柔荑,转头定定地看向她,诧异问道:“敏姐姐,你是说,人偶与八字皆系她所为?仅仅为了诬陷我?”
“清歌,懿嫔虽明里与你毫无过节。但暗里如何,无人知晓。”袅舞在旁早早领会了敛敏的意思,对我耐心解释道:“当日慧荣殿内,遭朱顺华轻视之辱,她至今未释怀。何况你如今隆宠更胜于她,焉知她不会伺机报复。”语气颇有深意。
我点点头,拈了一枚山楂蜜,尚未入口,随即冷笑道:“这御殿是个吃人之地,磨灭了多少人性。她心胸狭窄,自然视我为眼中钉。”
“然则,她为对付清歌连自己亦搭进去,着实够愚蠢。”婺藕皱着眉头道,叹出一口气,又往嘴里塞了一颗黄杏蜜饯。
敛敏瞧我的眼眸波澜不惊,语气更是不轻不重道:“无人保得准淑慧县主为人如咱们所见这般。”言罢,轻轻啜饮一口,日光照在被她捏在手中的茶盖上,折射出一波淙淙如绿水的碧波浮光来。
“此话你当日便说过了。”我不欲再进食蜜饯,随即浣了手,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只觉触手温润如凝脂,径直道:“我曾吩咐承文仔细留意,只瞧不出破绽。若她当真心思深沉,只怕做不到这般完美。”
袅舞皱眉,反问一句道:“既如此,人偶一事到底何人所为?”
婺藕亦蹙眉,哀叹一声,一壁浣手一壁惴惴不安起来,“此事若查不清,着实叫人睡不安稳。”
我冷笑着接下去道:“岂止睡不安稳,只怕会有丧命之果。”
闻言,婺藕睁大双眼,双目明亮而无瑕,诧异而不解道:“丧命?巫蛊属宫禁不假,但绝无丧命可能,不过是人装神弄鬼罢了。”
敛敏忧道:“正因如此,此番她们借巫蛊、玉簪谋害清歌无果,定有下一计紧随其后。届时,只怕清歌难有此番幸运。”
掩下睫毛,细细看着桌上摆满了的五颜六色蜜饯,兀自出神半刻,袅舞复抬头,语气疑惑不解,眉宇之间稍微惊奇道:“我倒未料到此番窦修仪竟会为了一只花瓶而特地上报中宫。”
“窦修仪虽甚少出面,倒并非不理世事。”静默片刻,敛敏忽地出声,语气意味深长,连带着垂鬟分肖髻正中央的碧玉莲蓬前分心的光泽亦黯淡几分,折射出秋日黄昏该有的死气沉沉来。
我诧异地瞧她一眼。
敛敏故意压低了声音,眼波昏暗不清,闪着阴暗的光辉,略微沙哑道:“只怕此事乃侯昭媛之意。”
“哦?”袅舞、婺藕颇诧异,往前探近了身子,眼眸流露出一丝不解之意,语气诧异而难以置信,等着敛敏细细解释。
“当初,侯昭媛晋封贵姬后,于册礼当夜昏倒于地,继而测出身怀有孕。陛下大喜之下,当即晋为昭媛,一时之间算得上双喜临门。然则到底未能诞下皇嗣——据闻那系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试想,若她诞下皇嗣,只怕早早便会位列从二品贵嫔乃至正二品妃位,何至于如此地步。”末了,敛敏意味深长道出“早早”二字,端起茶盏,啜饮一口,双手抚过宫装衣裙上的银线绣山茶花图案,乳白色的山茶花在银线的衬托下,愈加显得纯净不失清澈。她专心地一寸寸抚摸过去,甚为仔细。
“敏姐姐,你此言何意?”心头固然诧异敛敏竞对侯昭媛往事如此了解,到底碍于眼前形势,顾不上深究细枝末节,我微微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
“依我看——”啜饮一口祁门茶,茶甘味浓的气息之中,敛敏吞吞吐吐,犹豫不决道:“侯昭媛好妒,固然恩宠远胜陆贵姬,如何甘心眼见陆贵姬诞下子嗣并与她同列正三品九嫔之位?只怕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若果真与她有干系,只怕她背后另有主谋。不然,以她的才智,只怕策划不了这一起如此深思谋虑的计划。何况,明眼人皆看得出来,打碎花瓶不过小事一桩,要紧的系人偶与八字。”脑中思绪如陀螺般,风雷电驰地转动,我一壁思索着,一壁缓缓道:“今晨,侯昭媛可谓伶牙俐齿。现下看来,定是幕后主使早早安排好了这一切,安排她与懿嫔一同算计我,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亦有人借西缎算计了她。”
“是啊。我亦记得你侍寝翌日,她与懿嫔刻意刁难你,更绣了天问帕子——”袅舞忆及往事,戛然而止,深深皱眉。
“说来凑巧,那日那帕子,字迹飘逸华美,绣工精湛而仔细,可与珩贵嫔手艺相提并论。”我若有所思,仔细回想着天问帕子的刺绣手艺,蹙眉道。
“如此说来,珩贵嫔倒有几分嫌疑了?”听我如此指出珩贵嫔,婺藕的怀疑脱口而出,想了想,随即摇头否认,“珩贵嫔为人素来和善,怎会与之同谋。要我说,还是陆贵姬的嫌疑更大些。只不知她如何策划好了这一切。只怕她自己亦无这般能耐——侯昭媛与懿嫔如何会心甘情愿受她摆布。”
“此言极是。”袅舞点点头,话头一转,目光转向明媚的窗外,嘴角一抹冷冰冰的笑意,“今日陆贵姬失子,中宫、琽贵嫔毫无安慰之词,众人更是不予理睬,显见她与人不善,无人看得起。”冷哼一声,似是想起了她当日受陆贵姬为难的处境,嘴角一抹痛快,连带着蜜合色细碎洒金梨花纹锦缎宫装长裙亦张扬出一片欢喜之感,愈加衬得袅舞姿容欢笑如百花盛开,“如此品格,得此下场理所应当。”
“我晓得你受她刁难多时、忍气多日。”不怪她幸灾乐祸,握一握她手,我安慰道:“当初她身怀有孕,咱们动弹不得,现下自可向琽贵嫔上报。”
“若咱们无法将她一举歼灭,又可如何是好?当日可是中宫亲口许她贵姬之位,自有中宫替她撑腰。”婺藕惴惴不安,语气担忧道,眉目间尽是愁色,石榴红锦缎宫装亦多了一层沉重的忧愁气息,叫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她若得人心、承盛宠,怎会晋封贵姬亦无人奉承,六尚亦分明怠慢?显而易见,陛下晋她位分,不过看在皇嗣面上罢了——仅此而已。”我刻意停顿‘仅此而已’四字,颇有深意。
此言一出,袅舞眼角眉梢随即舒张开来,俱是安心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