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好名声到底系母亲唯一看重的。若非如此,只怕当日母亲绝不会选择终日生活平淡的父亲。再者,我曾亲口听母亲说起另一件事。只怕正因此事,才叫母亲最终决心和父亲在一起。
依着母亲在我们幼时给我们讲述的故事中,有这样一件事:母亲系大户人家的小姐,却是庶出,故而在家中的地位并不曾较侍女尊贵一些,需得时时兼顾家事,比不得正房所出的嫡出小姐那般养尊处优。倒正为如此,叫她习得了出色的厨艺与刺绣的手艺。后来,初初接触乐器的她更是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之后,在家中乐师的帮助下,暗地里一并学会了各类乐器的演奏。想来袅舞如此出色的琴艺,便系传承自娘亲。
而我舞蹈的天分,亦来自娘亲。娘亲固然并非嫡出小姐,到底与嫡出小姐关系密切。而那位嫡出小姐亦算得上天性纯良,且酷爱舞蹈,时常教授娘亲自己每日所习的舞蹈。娘亲不曾真正与那位名唤公孙大娘的师傅修习舞蹈,却天赋异禀,故而每每轻松轻易学会。相比之下,那位嫡出小姐固然一点就通,到底不及娘亲才华出众,说一通十。每一支舞蹈,嫡出小姐固然称得上精通,娘亲却是举一反三、连里头的低劣之处亦察觉出来,加以改良。
为着自己舞技的提升,公孙大娘时常请教我娘亲。娘亲亦赤子之心,不曾有过防备,每每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见解与之分享。久而久之,她与我娘亲成了莫逆之交。后来,飞鸽传来消息,一手将公孙大娘拉扯大并传授舞技的师父病逝。公孙大娘因着要探亲,不得不与我娘亲分离,只留下一张字帖,上头记载了她师父住在何地。来日若有机会,我娘亲可前去寻她。正为此故,我娘亲遭我外祖父与其正室的迫害、不得不卑微做小之后,于明月高悬的暗夜时分,与我外祖母双双泪别,踏上了投奔公孙大娘的路途。
正为这一次,她遇见了我爹,喜结连理。可惜好景不常在,继而便系十年的艰辛酸苦。
那段日子我实在不敢去想。纵使我系我娘亲,如此困境之地该如何绝地逢生?我实在不敢想。然则,我却实在感动我娘亲的毅力。一个只会制作刺绣与糕点的女人,孤零零拉扯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在家徒四壁的草庐中,时而借着自己的夫君往日里积攒下的善果,在乡亲的帮助下艰难度日,于灾荒之中困难过活,如此过去了整整十年!
之后的一日,夕阳西下之时,余晖四射,遍洒金珠,将草庐的一切尽数覆盖上一层金碧辉煌的色泽。就在我观望这等美景之时,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出现在草庐门口,面容俊美,酷似袅舞。
我好奇地问他,“你系何人?”
他热泪盈眶地望着我,仔细打量着我的容貌,惊讶道:“你是——”
此时,我娘亲闻得动静出来,领着袅舞出来了。一见到这个男人,登时热泪盈眶,上前几步,与他紧紧相拥。事后娘亲含泪微笑,说,“清歌、袅舞,你爹回来了。”
那一刻,我才知道娘亲的等待确实值得的。我爹与我娘亲确系才子与佳人,天作之合。他们站在一起,实在般配。也唯有我爹这般人物,才配得上我娘。
相隔十年,草庐门口,我们一家四口终于真正聚在一起!
提及当日之事,我爹颇感歉疚,解释道:“原本我想着不过三五月的功夫,孰料办完我爹的后事之后,半路上竟遭歹人劫持,被困于山寨之内,终日为那里的流寇妻女作画。那儿的流寇皆为逃避军校匠役之人。后来,伴随着灾荒的出现,聚集在一起的乱民就更多了。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逃出来,身上的银钱又被偷了。待到我为人作画、挣得足够的银两返程,偏偏被人抓走卖作家奴。后来遇见了这位公子,我才逃出生天。”
等到父亲侧身介绍起来,我们才留意到站在一旁、身着绫罗绸缎的乡绅公子——此人言行举止彬彬有礼,论其气度风华,看似与我爹如出一格。他们二人算得上是惺惺相惜了。
我们一家四口深深拜倒,万般感谢。我原本以为我们一家四口从此会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孰料世事多变。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位富家公子,最终叫我爹命丧黄泉,害得我林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不得不流离失所、艰难度日。
我不知当日父亲的死因究竟为何,只晓得那夜我娘亲忍痛含泪将我与袅舞轻声唤醒,示意吾等赶忙安静地溜走。
眼见她催促我与袅舞赶紧穿上衣服,我不明所以,懵懵懂懂地问道:“咱们要去哪儿?爹爹呢?爹爹又在哪里?”
娘亲不发一语,然则眼中的热泪叫人心疼。我心知事有蹊跷、难以言明,不敢再问,只好与娘亲一同安静地离去。后来半路上,娘亲总算遇见了早该遇见的旧相识——公孙大娘。
依着公孙大娘的解释:当日,为师父守孝期满,公孙大娘随即决心完成她师父的遗愿,谱写一曲世上最绝妙的舞蹈。过了十多年,终于有几分成就,故而此番回来,意欲收徒,将世间博大家之长的绝妙舞蹈传授下去。
那夜,在公孙大娘的帮助下,我们母女三人总算有了一个安息之地。夜间,袅舞因过分疲乏而深深睡去,我却起了疑心,曾悄悄下床,站在门外偷听娘亲与公孙大娘的悄悄话,岂料得知父亲已然惨死的真相。正为躲避灾祸,将我爹林氏一族的血脉延续下去,我娘亲才不顾我爹的尸身,连夜带着我姐妹俩出走,幸而半途中遇见了公孙大娘。
她恳请公孙大娘看在她们往日的情分上,好生照看我。公孙大娘心有不忍,最终答应了。将我俩交托给公孙大娘后,她连夜趁着我俩沉睡之时,悄悄离开了,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整整一个月,我与袅舞以泪洗面,幸得公孙大娘开解,才缓缓转过来。数月后,公孙大娘染病离世,我与袅舞无以为生,又适逢朝廷选秀,便咬咬牙,商议着入了宫。如此,才有了今日的故事。
自渔翁垂钓图上收回神思,见云昭容古怪地望着我,我随即微笑解释道:“云妹妹这幅画可当真是意境深远。”
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云昭容谦虚道:“婉长贵妃娘娘谬赞了。论及画艺,此乃妾妃父亲一脉相承。若非妾妃云氏一族皆擅长工笔花鸟,只怕妾妃尚不得如此能耐。”
“哦?你父亲亦精通绘画之道?”我顿时起了兴致。
云昭容颔首回应,“当日,正为一幅画,妾妃父亲与娘亲方相识、相遇、相知、相爱,成就一段佳话。为着妾妃父亲不幸早逝,妾妃身子里终究流淌着云氏一族的血脉,故而经过妾妃娘亲竭力传授,到底习得了几分高明的作画技巧。说来,当日与妾妃曾祖父师出同门之人,还有一位,与娘娘同姓。”
不知为何,听着这话,我忽而想起父亲来,故作颇有兴致地问道:“哦?你曾祖父的同门师兄弟也姓林?”
云昭容颔首答应下来。
权德妃听得有趣,见状,便问道:“难不成云昭容你的曾祖父与婉长贵妃的祖上算得上是同门师兄弟?”
“这——”云昭容面色为难,终究摇了摇头,说道:“如此妾妃便不得而知了。”
我心下了然:到底算是好几代以前的事了。只怕此刻,所有人物皆已年迈离世,再无人知晓其中关联了。
权德妃眼见我俩漫漫无话,随即提及当日云昭容烹饪的软脂糕,“云妹妹当日烹饪的软脂糕叫陛下赞不绝口。得陛下赏赐,本宫亦曾有幸亲口一尝,当真精妙可口。”
云昭容低眉顺眼,谦虚道:“多谢德妃娘娘夸赞。妾妃不过想着当日惇怡长贵妃素来擅长烹调软脂糕,且手艺堪称御殿一绝,便起了一分好胜之心,企图与之一较高下,便仿照惇怡长贵妃的手艺做了个不一样的。惇怡长贵妃当日仙逝系进食软脂糕,到底不该为了此事叫御殿之内断绝软脂糕的身影。再者,此事并非软脂糕的过错,系真凶十恶不赦。咱们要追究,到底要追究真凶的罪证。”
“曦萦此话有理。”此时,皇帝与皇后先后迈入珠镜殿内。
吾等赶忙行礼道:“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平身吧。”说着,帝后二人落座寝殿内的小圆桌旁。
皇后和颜悦色道:“方才听闻德妃妹妹一个不当心,落水了。可是真的?”语气慈祥和睦。
“谢娘娘关怀,妾妃不过一时失误,这才落了水。幸而得羽林卫与云妹妹的照料,已然痊愈。叫陛下与娘娘关心,实在是妾妃的不是。”说着,权德妃行礼赔罪,面容之上尽是感动。
“你素来办事稳妥,只怕今日之事实属意外。”皇帝关切地安慰道。
“皇后娘娘早早与德妃姐姐一同约好了来探视云妹妹。孰料德妃姐姐先到。为着一个不当心,贪看孤树池碧青碧青的水色,竟意外落下水去。此事绝非常人所能意料到的。可见上天为皇后娘娘着想,这才叫德妃姐姐先到一分。不然的话,若系皇后娘娘落水,再有个好歹,只怕系天下万民的遗憾。”我万分庆幸地看着皇后,一字一句道。
皇后面上不免惭愧起来,安慰权德妃道:“说来此事终究系德妃妹妹自己不当心罢了。若换做本宫,只怕绝不会如此鲁莽。婉长贵妃如此言论,倒显得德妃妹妹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