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大半夜的?”“怎么会死在这里呢?”
“她说是去父亲旧宅拿点东西,顺便打理一下,我就说她怎么一夜未归……”
“要不要报官?”“报官有用吗?”……
华氏的婆家、娘家几十号人一同赶来华翀这处宅院的时候,月亮还挂在天边,满天繁星眨着眼睛,夜空一如往日那样静谧。
静谧的夜空下,宅院就更显得嘈杂。这里本就不大,挤了几十号人就更显拥挤。看热闹的左邻右舍都被他们赶了出去,只留下华氏一家子。
果不其然,悬在屋梁上的,正是华氏的尸体。现在尸体被放了下来,躺在屋里地上,乌青的面色,还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
曹莺缩在床角,面色苍白,身如筛糠,四截断肢暴露在外,接受着几十号人的“注目礼”。现在,尊严这些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连救济她的华氏都死了,而且尸体就悬吊在曹莺的卧室中央,这样残忍又这样悄无声息,可见作案之快、手段之狠——不是莲儿还能是谁呢?
“是这个扫把星杀的吗?”有人斜了一眼缩在床角的曹莺。
“应该不会,她都没手没脚了,怎么把这尸体吊上去?”
“说不定就是她杀的呢?听说以前在王府,两个人就有过节……”
“应该不会,要真是她杀的,早就跑了,怎么会留在这等着被我们抓?玉莹应该是接济她的,她杀了玉莹,对她没有好处。”
“这扫把星不是刚被华亭郡主赶出宫吗?这是华亭郡主的仇人啊,为什么要接济她?你看,现在出事了吧!”……
面对来自华氏婆家、娘家几十号人的指责,断手断脚、话又说不清楚的曹莺委屈得只能掉眼泪。
“你也别说她了,她也怪可怜的……”也有人在窃窃私语。
“可怜什么!我们不可怜吗!本以为玉莹嫁人就结束了,结果父亲又死于重杖之刑,本以为父亲没了,这一切也该结束了吧,结果连玉莹都死于非命!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接下去会是我们一个接一个的全部死光吗?”
“谁知道啊,有这个扫把星,又有那个‘妖女’……”
“嘘,你可千万别乱说话!”
“要不要报官?”
“报官有用吗?”
“算了,还是就认这个哑巴亏吧!别报官把事情闹大了反而惹得我们全家都得陪葬!”
“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
“那还是快点把玉莹葬了吧,免得再出什么事了……”
曹莺默默流泪,知道刚出宫,莲儿必定派人跟踪,华氏因为接济自己,惨遭莲儿毒手,这个家中,她肯定是无法再待下去了。
她默默从床上爬下来,费力地爬到那辆木制小车上。刚刚燃起的复仇希望,还没过几个时辰,就又破灭了,这回,可能真的只能去寻死了。
几十号人看着她费力地爬到小车上,一点点往屋外挪,七嘴八舌指指点点。进屋的小台阶被华氏架了几块板砖当斜坡,但爬起来还是十分费力,见状,有人好心帮忙将曹莺连人带车抬了下去——你也说不清这是“好心”在帮她抬车还是“好心”在让她赶紧滚。
抬车的两个人七嘴八舌道:“曹莺,不是我们不同情你,实在是我们爱莫能助。玉莹刚接济你,她就被杀了,我们还敢收留你吗?你还是去离我们远点的地方吧。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几个人将她连人带车直接抬到院门口,又折回去继续处理华氏的丧事了,只留下华氏的一个妹妹。
那妹妹同情地打量曹莺一眼,见四下无人,蹲下身道:“曹莺,好死不如赖活,前面那条街转角,有个废弃的小亭子,旁边有块可以遮风避雨的角落,你就先住在那边吧,我会想办法接济一下你。”
曹莺惊恐地摇头,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那妹妹悄声道,“我也怕死,哪敢明目张胆接济你?现在华亭郡主不就是要看你惨状吗?那你就装模作样叼个碗装要饭,她见了不就满意了吗,这样就不会有人死了。那条街有两三家我熟悉的摊贩,我去知会他们一声,给些好处,叫他们每天接济你一些食物,这样华亭郡主派人盯梢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你在正常乞讨一样了,是不是?”
曹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知道你们以前有过节,那些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不应该再自我消耗。”说着,那妹妹又从旁边耳房的储物间拿来几条破毯子与旧衣裳,抖了抖上面的灰,铺在曹莺身上,“你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如果你现在就去寻死,那就连希望都没有了。”
曹莺流着泪点点头,叼起木碗,披星戴月,再次踏上流浪的路。
一路颠簸,新任“代兵部尚书”魏秉文终于在这一天抵达岭南地区。
本就山高路险,地形复杂,雨林苍莽,遮天蔽日,道路崎岖难行,加上高温多雨的时节,炎热潮湿,蚊虫繁殖迅速,好不容易从京城赶到这里,他感觉这条命也去了一半。由于交通不便,物资交流不畅,这一来一回禀报,怕折腾不少时日,莲儿命他直接亲自调兵前来,解决了孔青阳的事情再回京。
正如之前所说,新任都指挥使孔青阳学精明了,不再像之前吕玄英那样待在一处坐以待毙,而每日行走于不同地区,故意跟他们“打游击”。
莲儿的意思表达得已经很明确了,只要灭了孔青阳,推行新政策,至于过程如何她不在乎。虽然这也给了魏秉文很大的施展空间,但仍是一桩头疼事。想到之前被做成跪像的张贲、以军粮问题革职收监现已斩首的蒋友存、服毒充病逼上梁山最终谋反被诛的施捷,魏秉文很难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忧。眼下,灭了孔青阳,回去赶紧给莲儿交差迫在眉睫。
他刚来到岭南,在城区坐定,还未好好休息,便与下属召开紧急会议,商讨消灭孔青阳的可行方案。一群人面色严肃,忧心忡忡。
如军官们所言,若仿效杀吕玄英的方法,直接炸平卫所,须得择地安放火药、提前部署,不便跟踪追击。加上这孔青阳近日不光自身行踪不定,连带着他的一切相关下属包括卫指挥、卫镇抚等,都行踪不定,近日,许多冲要之地的卫所、御所,里头戍守的士兵甚至也都凭空消失不见,如人间蒸发,还有接二连三消失的趋势。京城的人马防了这头防不住那头。
开完会,魏秉文好不容易才坐下来泡了杯热茶。眼下的形势让他更加茫然。这些日子本就休息不足,口角也开始生起了疮,稍微拉扯一下就疼得龇牙咧嘴的。
正当他坐在卧室里,对着镜子用针扎嘴角水泡,疼得龇牙咧嘴、惨叫连连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魏大人。”
回头一瞧,只见是刚刚开会的一个下属。魏秉文忍住一头恼火,放下手里的镜子,没好气道:“没看见我现在忙着吗?”
“是,只是……”下属毫无离去的意思,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紧接着,他身后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迈着缓悠悠的步伐,脸上是淡定而略带得意的微笑——不是那消失已久的孔青阳还是谁?
魏秉文大惊,从凳子上腾地一下站起来,手里的针也掉在了地上。要知道这处营地戒备森严,有京城调来的兵马护卫,孔青阳作为一个“头号公敌”,即便借了十个胆子敢闯入此地,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的?
“你,你……”魏秉文嘴唇哆嗦着,指着孔青阳说不出话来。
孔青阳笑了:“魏大人,你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进来的?我又为什么敢站在你面前?”
魏秉文怒视着他。
孔青阳又笑笑,“我知道你是个‘代兵部尚书’,原则上我们都得听你的,可是你怎么不想想,你现在身处何地。这可不是你们呼风唤雨,来去自如的京城。”
“为什么不拿下他?”魏秉文指着孔青阳,怒斥手下。手下低着头,不敢作声。
孔青阳笑道:“我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在你们先前刚刚落脚的时候,我们的军队就已开始行动。”
说罢,他指向门外,“将军炮,百子铳,精工坚利,命中致远,不仅是行阵利器,也是专攻你们密集人群的利器啊。魏大人想不想知道现在外面正对着你们的,一共有多少台?”
魏秉文面色煞白。看他的眼神也不再如刚刚那样犀利。
孔青阳又笑道:“过段时间,你若再无法跟华亭郡主交差,只怕结局跟我一样,被京城派来的新一波人马,像追杀我这样四处追杀你了吧?”
魏秉文闭口不言。
“你这样炸来炸去,为那‘妖女’柳如莲做事却悬着一颗脑袋,又是何苦?我们何不直接躺平?我们就是不听她的,她现在天高皇帝远,又能奈我们如何?”
“她会派兵来追击我们。”想起张贲、蒋友存、施捷的下场,魏秉文心有余悸。
“魏大人,现在有个‘三全之策’,姑且允许我慢慢道来。”孔青阳踱步到一把凳子前,不由分说坐了下来,开始了软硬兼施的劝说,“现在岭南起义频发,但是魏大人想过没有,为什么会有起义?一来,因为我们自己内部打来打去,战火不断,弄得百姓人心惶惶——比如炸吕玄英;二来,我们就算不打,民众也苦于苛政久矣,民不聊生。那我们为何不能直接撒手,就地躺平,无视京城的一切命令?看似是甩下这个烂摊子,实际却将官民矛盾消灭于源头。一来,再无内讧战火,二来,不为苛政助纣为虐,真正的保护百姓,诛伐暴政,这难道不才是真正的军民齐心吗?”
魏秉文本就给莲儿折腾得身心俱疲,这一番逻辑说得他更是张口结舌,半晌对不上话来。
孔青阳笑笑,又娓娓道来:“我友好地建议,我们与‘四国同盟会’的濮国代表团签订一份‘友好协议’——‘四国’承诺不对岭南动武,岭南也不对‘四国’动武。若周国发动其他军队来对岭南动武,土濮大军便联手岭南军队一同反击。如何?”
魏秉文警觉道:“那不就是要我们岭南归顺濮国的意思!”
“魏大人何须这样理解?我们只是爱国爱民,为百姓着想,如此一来,你、我、天下,可不都太平了吗?”
魏秉文愣了,说不出话来。
孔青阳耸耸肩,“这不叫叛变,这叫对活命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