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浦王府上迎来一位“稀客”。

　　起初，浦王世子杨成祖差点没认出她来——她身着一袭深色长袍，把脸遮去了大半，身后跟随的几个丫鬟同样是打扮成了与平日完全不符的模样，他几乎没认出这就是他的堂姐——四平公主。

　　他惊讶得半晌合不拢嘴。还是他妻子赵清反应快，立即招呼好四平公主来到里屋坐下，吩咐下人端茶送水，并及时叫来了浦王杨鹏，好一番忙活，几人终于在桌前坐下，赵清也识相地退出了房间，把时间留给了杨鹏、杨成祖、四平公主三人。

　　关上门退身时，赵清最后从门缝里望了他们一眼，眉间微微凝蹙着忧虑。

　　这个“稀客”的造访，全然不在预料。自打赵家满门覆灭，赵清在王府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这个家已然不是过去那个家。曾经的恩恩爱爱，不过是杨成祖忌惮赵铎而逢场作戏，经过这些时日，她也算看透了他这个人。

　　可是今日这“稀客”的造访，却让她有些看不透了。四平公主打扮成这样，显然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从宫中偷溜出来的。赵清略一思忖，警惕地四下望望，见无人，便在门旁找了个不易被察觉的位置，偷偷听起来。

　　里头断断续续传来四平公主的声音：“……许久未曾相见，来探望探望叔父与堂弟罢了。……近来可否安好？”

　　“堂姐真是挂心了……日子一直照往常过，还算顺心。”

　　“……方才我在前院看见那两只鹦鹉，毛色好生漂亮……”

　　“你也喜欢鹦鹉啊，哈哈，这两只可是托人从濮国带过来的好鸟，岂止是漂亮，还说得一口地道的人话，音色优美如黄莺出谷，成祖还教它唱会了一支曲子，完全不会走调呢……”这是浦王杨鹏的声音。

　　“真的，最近我打算再教它们唱第二支曲子了……”这是杨成祖的声音。

　　“是嘛，可惜这大半夜的，鸟儿都睡下了，否能定要好好欣赏一下它们的才艺……叔父与堂弟好生雅兴，把日子过得这样无忧无虑，实在令人羡慕。”

　　“公主说笑了，这些花鸟虫鱼，宫中还不是应有尽有……”

　　只是些无意义的寒暄。赵清眉头微蹙，听得云里雾里。又警惕地四下望了望，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听。

　　“……宫中的花鸟虫鱼，虽应有尽有，品种齐全，赏来却令人感到千篇一律，所有的蝶儿都只会跳同一种舞，所有的鸟儿都只会发出一种声音，使人厌倦。”

　　四平公主似乎话里有话。赵清的眉头又微微皱起来，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

　　“……还是这民间的鸟儿，远离宫城，还能听见些许别有特色的声音。”

　　“公主这是说的哪门子话……”

　　“……自打赵铎一案，外加那粮草一案，伯父申王杨展与姑母文德长公主都不在了，父皇身边的‘鸟儿’们，愈发只剩下一种声音了。”

　　黑暗中，门口的赵清瞪大了眼睛。这等逆反之语，不论说者还是听者，都是要人头落地的啊！宫中争斗，她完全不想卷入，现在这浦王府，已是皇城中少有的一块清静之地，她不想参与到这些腥风血雨之中，她只想安安心心生活在这里，陪儿子杨勉好好长大。

　　这些话，杨鹏也替她说了。

　　杨鹏道：“这宫中争斗，是是非非，从无定数，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赏花遛鸟，怡情养性，方能明哲保身。”

　　四平公主笑道：“叔父真是好性情，可惜不知我那四弟，会否听得信。”

　　门外的赵清心中一惊——四平公主的“四弟”，不就是杨启光？

　　杨成祖警觉道：“不知堂姐何出此言？”

　　四平公主悠悠道：“伯父坐粮草案，族灭；姑母坐赵铎案，族灭；奉王，家族有传男不传女的疾病，奉王唯一的儿子杨益明，十七年前便早早病逝，时至今日，他们家族未有一个男丁活过成年。父皇的几个嫡出兄弟里，伯父是目前唯一存在威胁的了……”

　　杨成祖插嘴道：“陛下若是斤斤计较之人，父亲也不至于活了五十多岁还相安无事了。你不要把陛下想成那样的人！”

　　四平公主看了他一眼，笑笑，“父皇不是那样的人，我当然知道，可他的耳边，现在就有一个‘那样的人’。”

　　“你什么意思？话可不能乱说！”杨成祖有点不高兴了。

　　一旁的杨鹏深深皱起了眉头，托腮不语，显然他比杨成祖聪明些，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四平公主也看了杨鹏一眼，自顾自说下去：“太子已死，三弟先天眼疾，如今是二弟与四弟之间的争斗，至于形势如何，想必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杨成祖对此深为敏感，没好气道：“你什么意思，想拉拢我们为你做什么？”

　　见他这么不客气，四平公主也懒得装出刚才的礼貌，索性板起面孔，直言道：“你不要以为这只是二弟与四弟之间的事，而你在家里种种花养养鸟，就能躲过这一波争斗。奉王平安无事是因为他家族无一男丁，申王和长公主的死难道还没有让你明白什么吗？杨启光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他现在的野心路人皆知，都还没坐上太子之位，就开始动用手腕大开杀戒，李将军从未得罪过他，只因手握些许兵权，都被他追杀到穷途末路，等他坐上皇位，定是一片血流成河，他头一个要灭的，就是身边我们这些姓杨的亲戚！”

　　杨鹏在一旁默默听着，脊背已冒了一阵阵冷汗。

　　杨成祖目瞪口呆，看看她，看看爹，许久，语气也软了下来：“我虽身为皇族，从未想过争斗，每日种种花养养鸟已是最大的乐趣，像我这样的人，哪里存在什么威胁？他要灭恐怕也灭不到我头上来吧！”

　　四平公主冷笑道：“你的这番话去对杨启光说罢，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得进去？”

　　杨成祖也冒起了冷汗，结巴道：“那你……今日前来，是想要我们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是，只是好意来给你们提个醒。”四平公主又是怪笑一声，“现在，还不算是形势最艰难的时刻，若拖到那时，我们这些姓杨的，哪怕再是团结一心，也难逃命运之爪。”

　　赵清正在门外聚精会神地偷听，忽而感到自己的袖角被人轻轻地拉扯了一下，惊得浑身一个激灵，回头一看，却是她十岁的儿子杨勉。

　　杨勉一双眼睛单纯地望着她，吸了口气张开嘴刚要说什么，赵清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去了远处的回廊一角。

　　四下望望，确保没有人会发现他们，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杨勉的嘴。杨勉似乎也懂了不该发出声响，连喘息时也变得小心翼翼，好久，他才用耳语道：“娘亲，我饿了。”

　　赵清点点头，又警惕地环顾四周，最后望了一眼那间屋子，里头的烛火依然亮着，他们还在交谈，但赵清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刚才的那番对话，她显然已听懂了个大概。

　　她拉着儿子往厨房的方向走去，月光照在她脸上，映出凝重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