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手持着一片薄薄的牛角,借着烛灯的微明,精修着一把未完工的僧帽壶生胚,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她用牛角片在壶面轻轻刮着,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不一会儿,壶面就被修得如铜面那般光亮润泽,细腻温和。
前世,她也只是在成为杨启光的妻子后,才稍稍学习了一些制壶的理论知识,对于精深的层面还了解得太少。现在,她不能不利用闲暇时间稍作练习,以免将来进宫后,在皇上面前闹出些什么纰漏。倒也不必学得精深,只消不出纰漏便是。
入了深秋,太阳总是那么吝啬,才酉时过半,天已全黑了下来,黑得如同深夜一般。饱饱用完晚膳后,莲儿便来到了制壶室,安心坐下制壶。采蘋那儿,早已打好了招呼,禁足的那三个人,今天晚上就什么吃的也用不着送了。
她想看看,已经不吃不喝两天的赵澧兰再不吃不喝几日,会是什么样。那不可一世飞扬跋扈的大夫人,会憔悴成瘦骨嶙峋的骷髅,还是哭成眼睛红肿的怨妇?想到这里,她捧着壶,嘴角不由得微微扬起了弧度。他们所有人,都不过是她指间的蝼蚁。
“笃笃笃”,突然,极轻微的敲门声响起。她顿时手下一抖,牛角片在光滑的壶面上刻出一道不协调的痕。
“莲儿。”一个压低了的嗓门的声音响起,带着熟悉的猥琐的味道,不是那令人生厌的柱子还是谁?莲儿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又转瞬即逝,平静地放下了手里的僧帽壶,来到门边。
又是那副嬉皮笑脸的面孔,阴阳怪气道:“明日一早就是我们出发的日子了,你倒是在这边制壶,制得挺认真啊?难不成,你还真打算永远做那个老眼昏花王厚德的徒弟?”
莲儿板着脸,“叫你去看好赵澧兰跟王春华,不让她们丫鬟悄悄送饭给她们的,你却有闲情逸致跑来这里监督我?”
柱子怪笑了一声,“明日一早我们就走了,你却还在这里制壶,莫非已经想好了明日要耍什么花招了?”
“不制壶,我还有什么可以做的?”莲儿耸耸肩,“况且,明日一大早我们就走,也并非明智之举,还是等到太阳升起再出发更为合适,到那时候我们再分头出门,一定不会被人怀疑,而且街上人多,我们混迹其中,也没有人容易发现。”
柱子眯起小眼睛打量了一番她,仿佛要把她的内心看穿,“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别给我耍什么花招。”
莲儿无辜地眨了眨眼,“那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花招?”
柱子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岔开话题:“哼,别以为我看不出,今天那个根苗是你找来栽赃大夫人跟大小姐的,还没达到目的,你会善罢甘休,明日就走?”他玩世不恭地往莲儿身边一坐,把腿跷得高高。莲儿还没开口,他又打断了莲儿,“我警告你,你可别再打什么主意,明日我们一走,不管是王家的是是非非,还是西京城的是是非非,从此都与我们无关。我为你杀了那么多人,你早就已经无路可挑了。”
莲儿似乎有点不耐烦,“今日之事,不劳烦你多费心,既然老爷已经下令囚禁三人、严查此事,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论我们在不在京城,赵澧兰、王春华都会得到惩戒。”
柱子微微吃了一惊,深深打量了她一眼,“看来你已经布好了局,你做事还真是够狠的。偌大一个王家,曾经与你做对之人无一不是惨死,很快就只剩下老夫人与王厚德孤儿寡母了。”
莲儿冷冷扫了他一眼,“你今天的话,是不是太多了一点?”说罢,面无表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柱子却不慌不忙,嬉皮笑脸的挤了下眼睛:“你以为你还能吓唬得了谁呀?这个房间,只有王厚德才有资格进来,王厚德现在正头破血流地躺在床上,这儿倒是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我看我就是在这睡上一觉都没什么问题。”他大大咧咧说着,直接在桌上找了个空处躺下去,好像真打算在这儿睡一觉似的。
莲儿莞尔一笑,“我说,柱子,你难道……就不怕我杀了你灭口?”
柱子忽然一愣,眼底掠过一丝不自然的情绪,又摆出了那副怪笑:“你若是那种不讲情义的女子,我当初怎么会看上你呢。”
莲儿轻松笑道:“人是会变的,在我们今后生活的日子里,我若是想杀了你,机会多得是。”
柱子却毫不犹豫,大大咧咧道:“你是个有仇必报的人,相信有恩也是必报的吧?我如此有恩于你,你会杀了我吗?”
莲儿深深盯着他的眼睛,却没再能够发现什么。两人的对话如开玩笑一般,又似乎都在试探着对方的心思。
这个人果真是可怕,莲儿在心中默默道。谁不知道她被敕封为司珍那日,皇上奖励了她多少金银珠宝呢!在那一日,柱子原本的私奔计划必定也有所改变。
他不动声色,先按照原先的计划假装与我私奔,到了某个无人之处,再将我残忍杀害,以夺取我身上所携带的金银,因为只有彻底离开王家之时,我才会将所有家当悉数带在身上,也就给了他最好的下手时机。到时候,他带着皇上赏赐我的财物,远离京城,起码这辈子都能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而我,却惨死他乡丛林野地,尸骨无存,在所有人的眼里,还成了个与仆人私通的水性杨花的女子,就算死也不能死得清白。他看上我的人是假,看上我的财物才是真。如此阴险毒辣之人,定要尽早除掉为好,难道要伸长了脖子等着被宰?
莲儿悄悄瞄着柱子的脸,故作不动声色,继续轻刮手中的牛角片,心中却盘算不已。
呵呵,既然你如此阴险,也休怪我毒辣。虽然你还没害我,但是万一要害我,还来得及吗?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自保罢了。
小小的屋子里,烛灯跳跃着火苗,闪烁在莲儿深邃的眼眸里。
无月,无星的夜。
除了根苗还关在王家之外,这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夜。大家照样是用过晚膳,过了一更天便早早睡去了。
根苗已经喊得累了,疲倦地靠在墙上,又慢慢瘫坐在地上。桌上,一盏煤油灯亮着微弱的光。关他的这间小房间,位于王家宅院偏僻无人的一角,加上他又被关在大房间里的小房间,朝外面喊得再大声,也未必有人能听见。他一度怀疑自己被遗忘在了这里,随着天色暗下来,却迟迟没有人给他送来食物,不由得心生恐惧——王家不会把他饿死在这里吧?
不,不会的。他抱着胳膊,不知是冷的、饿的还是吓的,微微打了个寒噤。他想着,照道理来说,王家应该是没有理由忘记他的存在的,毕竟大夫人、大小姐也被禁足了,都要由人送食物过去,没理由三个人一起忘了吧!
想到这,他却更是不安了。既然不是遗忘了,那又是为什么呢?很显然,有人在故意阻碍,不让他吃东西,就是为了要让他饿死在这里,饿死在这间暗无天日又偏僻的小屋子里。
不,这与先前计划的不一样。先前分明与莲儿计划好了,只要他替她做好伪证,便可拿到一大笔银子,从此远离京城,过各自想过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如今,他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却还没见有人送饭,这难道不是个陷阱?
夜间的寒露直侵他的单薄衣裳,他裹紧被子,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以保留最后一点温暖不流失,脑中却不断闪现各种不安的念头,以及各种恐怖的死法。
他的确是威胁过莲儿了。可是那一招管不管用,只有老天知道。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握着什么莲儿的把柄,只不过是怕她灭他的口,吓唬吓唬她罢了。他也不知道这一招能不能吓唬得到她,若是吓唬不到,她完全可能随时灭他的口。
人不吃不喝,大约三天都支撑不到吧。何况在这深秋的天,一夜比一夜寒冷,他又穿得如此单薄,用不了三天他就会僵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小屋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只剩一层皮包骨。他越想越慌,不由得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忽然,门口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仿佛越来越近了。他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两眼警觉地望向门口,那扇紧闭着的小门下边,有一条不宽不窄的缝隙。
门缝前隐约出现了一只小小的鞋尖,看得出那是双秀气朴素的女式绣花鞋。可仅仅是一丁点鞋尖而已,并不能判断属于谁。根苗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呼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紧接着,一双黑瘦的手把一盘食物放在了门缝边,道:“这位小师傅,真不好意思,晚膳的时候竟给忙忘了,现在才给你送过来,赶紧吃吧。”
说完,那双脚就往后退去,似乎是要离开了。根苗骨碌一下从床上爬下来,喊道:“等一下。”
门缝里看不到那双脚,但仿佛她是停下了。“什么事?”
根苗脑筋一转,道:“晚膳的时候,你不会连大夫人、大小姐她们的食物也忘了吧?”
外头的那个声音愣了片刻,似乎是在琢磨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好半天才犹豫着道:“其实你们的饭菜我都准备好了,也给她们送去了,只是在刚准备给你送来的时候,被人叫去做了些别的活儿,所以一时间竟给忙忘了。”
“哦。”根苗将耳朵贴在门上,细细听着外头那个女人的声音,似乎是在分辨什么。
“没什么事我就先去了。”
“哦,嗯,嗯……”根苗应着声,蹲下身来,费力地把外头那盘食物挪进了门缝。借着煤油灯的微明,把这盘饭菜仔仔细细研究了个遍。
莲儿有着充分的杀他灭口的动机,如今他已没了多少利用价值,只成了莲儿的眼中钉、肉中刺。可根据他刚才的辨认,那个送饭的丫鬟一点也不像是莲儿乔装的,虽然那双又黑又瘦的手可能是乔装过的,可声音怎么听都与莲儿沾不上半点关系,也与今日一直站在莲儿身边那个叫采蘋的丫鬟沾不上关系。
对于自己的分辨力他还是十分自信的,那个声音绝对不是莲儿,不是采蘋,更不是赵澧兰,不是王春华,也不是赵澧兰与王春华身边的丫鬟。既然如此,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想到这里,他拿起筷子,放心大胆地享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