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家里存粮不多了……”杨勉弱弱地说。
站在灶房间,两个孩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身后响起微弱的脚步,回头一看,是曹莺。她染疫已久,大病初愈,面色苍白,加之营养不良,脸颊瘦得快要凹进去。
“堂婶……”“三婶……”“你怎么下床了?”二人异口同声。
曹莺扶着墙角,虚弱地喘气,远远望着灶房里快要空掉的米缸,心底涌起一股哀伤。自从与杨启志断联,她便再也没有了来自他的消息,这便罢了,连阿喜阿菱也都被证实已经坠亡,只留下染疫初愈的她,和两个从没做过农活的孩子,就连生计都成了问题。
“地里还有不少萝卜可以拿去市里卖。”曹莺虚弱道。
两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可是谁去呢?我们三个都是被追杀的人,真的可以去市集抛头露面吗?”
好问题。曹莺也犹豫了。
犹豫半晌,杨奇自告奋勇站出来,“我去吧,我跟杨勉只是被杨启光追杀,你不仅被杨启光追杀,你父亲也还在到处抓你。你受到两股力量威胁,我们只受到一股力量,所以应当我们去。”
杨勉也自告奋勇道:“那还是我去吧,我长得没啥特点,淹没在人群中一般人不容易发现。”
杨奇道:“我比你大,力气也比你大,萝卜可不轻,装在小车里你也推不动的。”
“我推得动……”
“你们别胡闹了,”沉默半晌的曹莺终于开口,“你们两个姓杨的,都是杨启光重点追杀对象,要是被发现,那就直接完蛋。我并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而且我毕竟是个成年人,乔装打扮、随机应变、反跟踪能力也强过你们,更不容易被发觉,碰到了意外状况我也更有办法对付。”
杨奇、杨勉互相对视一眼。“但是……”
“别‘但是’了,”曹莺打断二人,“这附近村子,十里不同音,你们连本地话都不会说,出去卖菜岂不是叫人生疑?”
“啊这……”二人面面相觑,全然未曾想过还有这个问题。
“我之前家中有两位仆人,就是这一带的,这里的方言我比你们懂。”曹莺不由分说,吩咐道:“你们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帮我把地里的萝卜挖出来,给我省点力气。”
“好的好的……”两个孩子忙不迭去地里干活了。
曹莺跟随他们也来到地里,帮着一块忙活。这处荒山野岭的偏僻农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大片的荒地,现在都被阿喜他们种上了菜。也幸亏还有这些菜,叫他们过得不那么苦。
“三婶,”杨奇一边干活一边回头道,“你说我们不如离开西京吧!反正当皇帝啥的,我们也是没指望的,我也不想成天脑袋悬在脖子上,不如去别的地方吧!免得你每天出去卖菜,还要这样辛苦的乔装打扮,提心吊胆。去了外地,我们两个也可以帮得上忙,就算是卖菜,好歹也敢大声吆喝出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曹莺摇头,“先别走,我相信他还没死。我们再等一段时间,也许他现在不太方便与我们联系,等他方便了,应该会第一时间找到我们的。”
“为什么这么相信他没死?”杨奇疑惑。
“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永远都不会走一步废棋。”说起杨启志的时候,曹莺眼神里闪着希望的光。
“哦?”二人来了兴趣。
“以前我跟他下象棋,就没有一次赢过,”曹莺回忆起过去,嘴角还洋溢着幸福的笑,“哪怕是车马全让,他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反先入局。我觉得这一次他所谓被丢入窑炉,可能也是他布局中的一招,他既然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对策,肯定不会没设想过杨启光登基,怎么可能让自己被困死呢?”
“反先入局……”二人念着这个词。象棋中掌握主动权的一方称先手,让对方不得不应。但若对方应得很巧,反而让己方不得不应,那么对方又可称作反先。入局则是已成胜势的一方构成杀局的着法。
俩人都会下象棋,道理都懂,实际代入现实却叫他们煞费脑筋。
曹莺继续道:“他能用短短时日自学制壶,重新翻身,足见天资聪颖,机智过人。他之前就十分精通书画篆刻,做这些东西也是手到擒来。”
“你真的很了解他。”杨奇边挖萝卜边问,“你还说你一点都不受宠,我觉得你一定比他妻子更了解他。”
“他的妻子……”曹莺黯然道,“我不配。”
“他的妻子是一个怎样的人?”二人好奇道。
曹莺挖萝卜的手定格在半空,犹豫半晌道:“他的正妃几年前已经不在了。”
“啊,为什么?她应该跟你一样也很年轻吧?”
“准确来说,他娶妻之前就知道这个女人很快就会病逝。”
二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明知道一个女人快死了,还要娶她为妻?”
“因为那是齐国公之女,这位齐国公祖上是开国功臣,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齐国公,他世袭爵位,先皇在世时曾十分信任,多有往来,关系甚为密切。只不过这齐国公有个体弱多病、注定不能生育的宝贝女儿,叫他时常为嫁女之事操碎了心。”
“三叔自告奋勇把她娶了?”
曹莺点点头,“你们想象不到,他能为在父皇面前说得上话做出多大的努力。说来好笑,他之所以精通象棋,也是因为这个。这齐国公之女喜爱下象棋,他便投其所好,努力学习,时常去齐国公处套近乎,一来二去,他的聪明才智果然叫那齐国公之女渐生好感,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齐国公也乐了个皆大欢喜。至此一来,他一个最不受宠的皇子,竟拐弯抹角通过这样的姻亲关系,重新走入父皇的视野。当时他之国就藩,年仅十六岁,因为年纪尚小,不习战阵,皇上特派大将李敬亭辅佐。那时,他整军练卒、重整边防、履历军功,整治河渠、修浚城池、均定田赋、澄清吏治、选才纳谏……功成名就,加官晋爵。先皇惜爵如金,加封亲王,唯他一人。虽说后来因为疑心病重,将北蔡王与周浦王一同召回京,削去所有实权,但他朝中势力仍牢不可破,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让我们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杨奇、杨勉干着手里的活,陷入了沉默。
如今这步田地,究竟是拜何人所赐?这个莲儿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呢?俩人想不明白。她就这么突然的出现,突然的亮出獠牙,突然将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国家搅得一团乱,前后不过一年而已。
一会儿,西京城郊乡镇的一处街头。
曹莺已装扮成一位中老年村妇模样,推着木质板车在街头卖起了萝卜。她的头发梳成偏分,束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只用深色的布条固定。头上还戴着一块深蓝色头巾,将自己原本的特征又掩盖了三分。脸上故意抹了一些炭粉,涂得脏兮兮的,看不出年纪。身上穿着宽松的灰色粗麻布衣,面料坚韧,一看就是农作之人。
她还特地练习了一下这一带村里的口音与俚语,以便更好地融入其中,不叫人生疑。果然,街上的人们对她的身份没有半点起疑,一车萝卜陆陆续续卖了出去。
暂时解决了温饱问题,但眼下的困境仍然不容小觑。虽然她刚刚与两个孩子说是这样说,他一定不会死,但她心中其实也没谱。毕竟他们分开这段时日变数太大。
依先前的他,绝不可能行事拖拖沓沓,拖泥带水,犹豫不决,如果一个女人和他的根本利益产生冲突,他会毫不犹豫牺牲这个女人。这就是他,任何时候都如此理智,叫人爱的是这一点,叫人恨的也是这一点。
夜深人静,荒山野岭,只剩屋外不知名的虫鸣。
躺在床上,她满脑子还回想着白天杨奇的问题。——若是杨启志真的死了,那他们是不是该把离开西京的计划提上日程?
现在这样乔装打扮出去卖菜,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每一次在市集上抛头露面,都是无形中把自己置于活靶子的位置。
她想象着如果回到先前那个家会怎样——一,向父亲低头认错,然后乖乖嫁人,然后杨奇、杨勉两个孩子流落在外,被杨启光成功干掉。游戏结束。
——二,向父亲低头认错,然后交出两个孩子托付给父亲,然后被父亲作为特大号“战利品”进贡给杨启光。游戏结束。
自与杨启志断联,朝中之事她一概不知,不知道最近有什么人与杨启光结为一党,也不知是否有人与杨启光交恶,自然也不敢随意出去投奔旧识。况且乱世之中,就算今日结为一党,明日也有可能反目成仇,谁说得清楚,拿自己和两个孩子的性命去赌,她是活腻了吗。
她为明天还要不要去卖萝卜愁得翻来覆去睡不好觉。
还记得当年在东北,他抓贪腐、均田赋、履立军功,加官晋爵,虽然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但至少也没亏待过她们每一位,曹莺还被皇上封了个“夫人”头衔。想象着过去辉煌的一幕幕,再对比如今惨状,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然而这个莲儿究竟是何许人也,能颠覆国运,还能将一向冷静的杨启志也迷得神魂颠倒?
曹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旦闭上眼,将莲儿的脸和他的脸想象在一块,就要让她心如刀绞,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