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是第一次有孕,加之入冬了,衣服穿得也厚重,是以,虽已经五个月了,却也不怎么显怀。
安风唯一欣慰的便是,这个孩子很乖,基本不怎么闹她。
孩子的陪伴,疗愈着安风的心,也给了她力量,让她觉得生活也还过得去。
谁离了谁不能活呢?
只是随着孩子月份的增大,尤其是近来,安风隐隐觉得脉象不是很稳,她先前是觉得月份小,胎还没有坐稳,可如今已经五个月了,脉象还是这样。
想来想去,应该是当年她为了自保,在已经中毒的情况下,又在身体里种蛊的代价吧,母蛊对寄主的消耗和损伤是不可逆的,导致母体没有足够的能量去孕育一个小生命。
可不论如何,安风都下定决心要生下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安和宫的大宫女素心实在不忍看着帝后误会越来越深,于是,便擅自向皇帝禀名了皇后有孕的事。
晋琛得知消息的第一反应是震惊,怎么可能,她不是一直服用避子药吗?
随后,想到她竟然一直瞒着他,又忍不住去怀疑是不是她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
若孩子的到来是意外,便不是她心甘情愿期待来的孩子,他又要这个孩子做什么?
可若不是意外,一切都是误会,可床下暗格里的避子药又怎么解释?
况且,赫连纤华已经有孕了,她能理解并原谅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吗?
更重要的是,若此时与她恢复关系,势必得疏远冷待了绮华宫的那位,那多日的经营算计又该如何为继?安风又是否会招来心怀鬼胎之人的算计暗害?
无数个疑问和顾虑呼啸而来,晋琛的脑子一下子仿佛炸开了花般,眩晕的厉害。
他还没来得及厘清思绪,便匆匆去了安和宫,却又在宫门口处停了下来,不安地踌躇徘徊。
直接问她吗?若是,伤了自己的心,他该如何?若不是,伤了她的心,他又该如何?
是以,他决定对这个孩子是不是意外到来的闭口不提,也暂不去深究那瓶避子药的缘由。
对于晋琛的到来,安风心底燃起的那一瞬间的欣喜,在看见他身后素心一脸心虚的样子时,渐渐熄灭了。
她拿出一个皇后该有的姿态,起身恭敬地迎他,气氛显得微妙而尴尬。
晋琛的面上既没有对她隐瞒孕事的责怒,亦没有将要迎接新生命的喜悦,有的只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思绪。
安风愈发看不懂他了,难道真的是因为厌弃了她,一道也厌弃了这个孩子吗?
毕竟,正得圣宠的那位也有孕了,就像他所说的,他不是非她不可,自然也不差她这一个孩子。
晋琛像是例行公事般问询了几个问题,安风一一应答后,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不久,宫人来报,绮华宫的那位身子不适,请陛下过去看看。
他叮嘱了安风几句注意身子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安风曾劝他收纳后妃、雨露均沾的时候,便想,只要他的心在她这,人她可以不计较。
如今,她才知道这个想法是有多傻,人都不在了,心又怎么会留下?从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此生最不愿活成像自己母亲那样的人,可却越活越像她了,这样不好,很不好,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一百余天日日夜夜的期盼、伤怀、孤寂,让她终于想明白了她对他的爱意,却也生生将这份爱意磋磨的面目全非。
既如此,无法做他的妻子,那便做一个合格的皇后,若今后连皇后都做不成,那她便做这腹中孩子的母亲,即使最坏的结果,她也可以做安风,这个身份,谁也无法剥夺。
她突然之间便释然了,这样,也很好。
于是,她又成了从前那个温柔大度的皇后,似是做的比从前还要好。
有妃嫔来她这抱怨赫连贵妃专宠,哭诉自己的委屈时,她都一一宽慰开解她们,若碰上机会,她还会入情入理地劝谏陛下几句,让他多多抚慰各宫妃嫔的心。
有孕六个月时,安风明显觉察到孩子胎相更加不稳了,甚至还微微落了一次红。
其实自晋琛知道她有孕后,便安排了专门的太医诊治,为她安胎调理身子,只是没多大效果。
太医们并不知道她曾经中毒、种蛊的事,只诊断她是因心思不畅,牵动了孩子,注意调理心神,等月份再大些便好了。
然安风心里清楚,要想顺利生下这个孩子,不会那么容易。
她私下找了一名值得信赖的太医,让他帮忙找一味药。
只见那位太医面露难色,劝道:“娘娘,这味药虽是对保胎极有成效,可弊端在于依赖性太大,若是现在服用了,恐怕得一直用到生产时,可这味药长时间服用势必会对母体产生损害,一旦产子,您的身体怕是会受不住啊。娘娘千金贵体,还望三思啊。”
“你说的这些我不是不知道,我自有分寸,况且我也习得药理多年,自有应对的方法,可保母子平安,你莫要担心,只需把嘴管严,听我的指示行事,即便万一,此事也与你无关,你可听明白了?”安风凛着神色,态度坚决。
她是不会放弃这个孩子的,她此生唯一的孩子。
晋琛偶尔会来看她,也能看出他在试图修复这段关系,安风则始终保持不主动、不拒绝的态度,照单全收,却也不近一步。
当他摸着她的肚子喃喃自语,嘀咕不知道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时,安风坚定地告诉他,是个女孩。
晋琛一脸诧异,“孩子还没落地,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孩子亲口同你说的?”
安风笑笑,“孩子倒是没亲口同我说,但之前我做医者的时候,也诊治过不少孕妇,甚至还接生过呢,从肚子的形状和我孕期的反应来看,定是个女孩。”
晋琛并未反驳,却也不大相信,他心里还是希望这是个男孩的,是他的嫡皇长子。
孕晚期,安风的身子愈发的沉了,也更加的嗜睡。
安风有时也会对着腹中的孩子凶道:“你这个小家伙,天天带着我睡觉。”
除了孩子一天天长大,有了胎动,若说还有什么高兴的事,那一定是宋远殊和肖嫣这对欢喜冤家时不时地在她眼前晃一晃。
偶尔,安风也会卸下皇后的面具,做回她自己,同他们二人胡闹一番,不过基本上也是她和肖嫣一起欺负宋远殊罢了。
日子过得飞快,安风临盆,生了一天一夜,终于生下了女儿。
安风给她起名安乐,寓意她平安喜乐,晋琛则给她取名君霓,寓意她的身份高贵。
从孩子生下来后,安风的身子肉眼可见的衰败下来。
也是这个时候,晋琛才开始害怕,他从前只想着要个孩子留住她,要个孩子承袭皇位,虽也知道这事辛苦劳累,但却从未想过会对安风造成这么显著的伤害。
他找来太医院医术最好的太医给安风诊治,那人把脉问诊后,说道:“启禀陛下,妇人生孩子本就是去鬼门关走一遭,况且娘娘身体曾受寒受累,不似常人康健,又有些子大难产,才会伤了身体,须得好好调理,慢慢恢复,不可急于求成。”
这是曾给安风找那味药的太医,话也是她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晋琛将信将疑,却也找不出什么破绽。
“妇人产子大抵如此,陛下不要担心,就算您不信太医,还不信我的医术吗?左右调理个一年半载,便可恢复如初。”安风胸有成竹地补充道。
晋琛这才放下心来。
这些日子,他从矛盾中挣扎,伤人伤己,身心俱疲,好在不会太久了。
安风刚出月子不久,宋远殊便来向她辞行,随后不声不响地领兵去了瀛洲。
林业平在沣西,宋远殊去了瀛洲,谢寻镇守幽州,北方边境线由西向东,隐隐有了严阵以待、整装待发的架势,安风心下了然。
她突然开始有些同情起,那位从北狄远道而来、又恃宠生娇的姑娘了。
安风与赫连纤华交往不多,印象不算好,也算不上不好,大抵归结起来就是一个年轻貌美,有些脾气和心机的姑娘。
这后宫中的女人,争夺帝王的宠爱是刻在骨子里的意识,不过原因却不尽相同。
有的是因为权利,有的是因为荣光,有的则是随大流,但最为可悲的则是因为喜欢,而赫连纤华明显是后者。
再早安风不知道,但至少她见她第一面时,也就是自己有孕被晋琛知晓后,再次接受后宫妃嫔们的请安时,安风在赫连纤华的眼睛中看到了她对晋琛掩藏不住的爱意。
可帝王的宠爱中到底有几分真情,又有几分虚与委蛇的假意,又有谁知晓?
若有一天,她终于明白,长久以来她所享受的,不过是掺了砒霜的蜜糖,和夹杂了算计的爱意,又当如何?
安风不得而知,这是他们二人的事,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转眼,赫连纤华已有身孕九个月,再不到一个月,就该临盆了。
也就是在这时,大渊正式入侵北狄,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开启了开疆拓土的征战。
绮华宫。
赫连纤华甫一听到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是懵的,她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那个人明明说过今后两国会好好相处的。
他说,她的父兄虽曾入侵过大渊,但也付出了代价,一切都过去了。
他说,他厌恶战争,只想过太平的日子。
他说,他娶了北狄最尊贵的公主,孕育了北狄和大渊共同血脉的孩子,今后便是不分你我的一家人。
他说,他甚至要感谢她的父兄,让他得到了今生的挚爱。
他说,他不喜后宫的那些女人,他所想要的从来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
他说,他厌弃了皇后,今后便只对自己一个人好,只宠幸自己一个人。
他说,他问过太医了,她肚子里的是个儿子,是皇长子,今后他会立他们的孩子为太子,将皇位交到这个孩子手上。
他还说了许多,句句情真意切,怎么一转眼,便去攻打自己的母国了呢?
她忙去找他,可他却对她避而不见,只派了侍从宽慰她,让她好好安胎,顺利生下孩子。
她不甘心,一定要见那人,可终于见到时,还没来得及开口质问,便被那人冷肃的威严镇在了当场。
往日那个温柔、体贴的男人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帝王般的疏离冷淡。
她哭着求他,却只换来一句,让她别忘记自己的身份。
她不解、难过,可又害怕他的厌弃。
最终,她在大渊的贵妃和北狄的公主之间做了选择,或是她本就别无选择。
赫连纤华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了绮华宫,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至少,她还有这个孩子,便足够她在这个后宫里获得一席之地,她已经失去了父兄这个后盾,再也不能让那人厌弃。
她要好好生下这个孩子,一切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一年来,晋琛通过赫连纤华麻痹着北狄,将一些他想让北狄知道的消息传递出去,又获得到一些他所需的东西,这其中不乏一些机密,或是从赫连纤华那探听来的,又或是他顺藤摸瓜派细作查的。
总之,时机一成熟,他便开始收网,势如破竹般欲将北狄并入大渊的版图。
是啊,像他那样的人,若是有心用他的温柔和爱意去攻略一个女子,又怎会不成功呢?
只是安风怎么也想不明白,赫连纤华临产在即,他为什么偏要将大渊攻打北狄的消息透露给她。
赫连纤华远离故土,除了帝王的宠爱之外,并没有自己的势力,而且开战之前,晋琛明明已经切断了她与北狄的所有联系,只要他想将此事瞒下,根本就毫不费力。
究竟为了什么呢?
自从晋琛和赫连纤华撕破伪装后,他彻底没了顾忌,是以,来安和宫的次数愈加频繁了。
他会借着看孩子,逗弄孩子的机会亲近安风,也向她诚恳的解释了他专宠赫连纤华的真正原因。
站在国家的角度来看,他这个帝王做的极为称职,一切都无可指摘,很好地实现了利益最大化、风险最小化。
可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来看,未免过于无情了。
可安风已经不再是安风了,她是皇后啊,“陛下做的是对的,我理解你的理想和抱负,也会永远支持你的决定。”
已经半年多了,晋琛还是没能适应她唤他陛下,他眸中翻涌着波涛般的爱意,又夹杂着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风儿,我永远是你的承宴,你能不能...”
“小安乐,你父皇都累了,快让娘亲来抱,下次我们再让父皇抱,好不好?”安风一边摇着手里的拨浪鼓,一边从晋琛的怀里将孩子抱过来,温柔的哄着,不着边际地打断了他的话。
晋琛识趣的没有再提,人不能太贪心,不是吗?
临走前,晋琛问了一句奇怪的话,“依你看,她肚子里的是位皇子,还是位公主?”
安风忽的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凝,虽只是猜测,也不免觉得脊背发寒,“是位小公主吧。”她脱口而出。
晋琛笑笑,“可太医院的张太医却笃定是个小皇子呢。”说完,大步离开了。
“陛下,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皆是您的血脉。”
那人的背影一顿,离开了。
半个月后。
一名宫女慌慌张张地来报,“皇后娘娘,绮华宫的那位今早不小心摔了一跤,母子都薨了。”
安风愣了一瞬,问道:“是孩子生下来没保住?”
那名宫人垂首,回道:“没生出来。”
“下去吧。”安风仿佛浑身抽了力气一般,又觉得心口发闷,咳了起来。
那孩子已然足月,即使摔了一跤,又怎么可能生不出来?
此战是必胜的局面啊,一个毫无依附的贵妃,必将毫无保留的为他所用,一个没有外戚掣肘的皇子,好好栽培亦是承袭皇位的合适人选,安风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一步。
也是,他又怎会允许一个流着北狄皇室血脉的皇子长在大渊,觊觎他大渊的皇位呢?
“觉得我狠毒是吗?”不知什么时候,晋琛屏退了宫人们,悄无声息地坐在她旁边。
安风不答话。
“她作为一国公主,受万民供养,却贪恋儿女情长,只因陌生男人的甜言蜜语,便迷乱了心智,背弃了自己的父兄,背弃了自己的家国和子民,忘却了自己来大渊的初衷和使命,陷万千子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亡了自己的国,她不冤。以身殉国,这不是她最好的归宿吗?”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像是在诉说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安风依旧不答话。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思绪,她现在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全靠自己下了猛药吊着罢了,实在没有精力去为了别人伤春悲秋了。
前线战事胶着,她不想分他的心,是以,她瞒下了自己的病情,想着为大渊的兵士和子民尽最后一份心力。
又一个月,晋琛安排好朝堂上的诸多事宜后,御驾亲征了。
临行前,晋琛去见她,安风却拒绝了,只给了他一只她亲手绣的平安福香囊,并传给他一句话。
“愿他爱重身体,盼他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