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里调油的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时间一打眼到了五月。
安府。
安墨城再次旁敲侧击地暗示安风抓紧子嗣的事,见安风只是口头答应,实则并未上心,只得开门见山,“至少在他娶妻前,一定要怀上子嗣,否则嫡长子出世,你便没有了翻身的余地,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左右也就这两三个月的光景吧。”安墨城的话中似也染上了一丝怅然。
“什么两三个月的光景?”安风没明白。
安墨城审视着她,面上浮现出一抹难以置信又略带嘲讽的笑意,继续道:“我的儿,你当是顶聪慧的,不会真的以为他会只守着你一个人吧?身在那个位置,又怎么可能单凭一份喜欢和在意,就乱了布局谋划,你当真什么也没有察觉?”
安风的心随之紧了起来,手指开始不自觉地收拢握紧,直至指甲陷进皮肉里,泛出难以忽视的痛感,才扯动嘴角:“女儿愚钝了,还请父亲指教。”
“唉。”安墨城长叹一息,“近来,明王殿下与林家逐渐密切,似与那林家小姐也有交集,那林家小姐二八年华,这半年来却推拒了一众上门求亲的世家,你说又是为何?”
安风心里的某根弦似是突然绷断了,弹得她生疼,周身泛起了凉意,却强装镇定地回道:“多谢父亲提醒,女儿有分寸的。”
出了安府,安风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绕路去了青郊,她吩咐随从远远的跟着,一个人步行走走停停,独自厘清这纷乱的思绪。
与林家联姻,确实是极好的选择,若是在以前,她可当真要赞他一句厉害,并诚心恭祝他抱得江山美人归了。
可如今,她渐渐对他生了情愫,便无法坦然面对了。
安风想着,或许早在那次醉酒之前,他就开始谋划和林家的婚事了吧。
他一边为了自己的宏图大业汲汲谋求另一个女子,一边又因着某种不知道是不是喜欢的缘由,费心费力编织了一张情网将自己困于身侧,这其中究竟有着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假意?
安风清醒地认识到,往后,他的身边不会只多一个林珍儿,还会有什么李珍儿、王珍儿、刘珍儿,后宫将是数不尽的嫔妃争妍斗艳的修罗场。
此时,一幅幅逼真的画面展现在眼前,安风几乎可以预见今后的生活,是怎样的尔虞我诈、不得自由,而仅仅依仗帝王少年时的那份喜欢,委实过于单薄无力了。
安风怕了,也悔了,就算不为那份喜欢和独占,她也无法允许自己步母亲的后尘,生下那像自己和远殊一样命运的庶子庶女。
人性啊,是最经不起考量的,只因着他的一时兴起,便甘愿做那只顾当下的傻子,享一时的贪欢,安风啊安风,你何时变得那么傻了?想着想着,安风竟笑出了声,可真是太可笑了。
安风呆坐了许久,才返回对侍从说道:“回去吧。”
许是话语中难掩的无力和低落,引得诗茵有些担心,“娘娘,可是累了?”
“还好,我们回去吧。”
晚间,安风早早歇息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晋琛不知道去做什么了,很晚才回来,沐浴后照例去寻安风。
夜色中,他小心摸索着上床,虽安风一动不动,他却仅从呼吸声便知晓了她并未入眠。
他凑近了些,手指轻轻摩沙着她的眉眼和面颊,似有些嗔怪,“怎么外间一盏烛火都没留?”
安风不准备回答他,继续装睡,总不能说因为不想看见你的脸,又怕自己的异样被窥见吧。
他也不恼,依旧温声细语,言语间溢出了疼惜,“听底下的人说晚膳你便用得少,又早早睡下,可是哪不舒服,嗯?”
晋琛的手缓缓下滑,隔着衣料摩挲起了她的锁骨,安风知道装睡被识破了,只得拿开那作乱的手,“没有,就是累了,快睡吧。”
本以为这就作罢了,可晋琛却没有要睡觉的打算,他翻身覆了上去,一边解安风的衣衫,一边诱哄道:“风儿,给我个孩子好不好?”
安风的心口再次酸疼起来,“为什么一直缠着我想要个孩子?”
清冷的女声灌入耳中,迫使那热烈的吻在唇边一寸处猛然停下。
晋琛隐约察觉到安风今日有些不同,但一时间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迟疑片刻道:“有个孩子陪着我们不好吗?像我这般大的男子大多都有了孩子,若我们有一个,我也不必羡慕旁人了不是?”
安风不再说话,仍旧冷着他。
片刻,晋琛略有尴尬地勾了勾嘴角,知趣道:“好了,今天不闹你了,安心睡吧。”
晋琛想要个孩子,无非是害怕,害怕她知晓了他的所作所为后,无法留住她,多一个孩子,便多了一件至关重要的筹码。
而他不知道的是,安风从未想过与他生个孩子,至少到目前来说从来没有,相同的是,安风也是害怕,她怕给不了孩子安乐的生活,更怕葬送了自己余生的欢喜和幸福。
因此,她一直悄悄服用避孕的药物,因着她精通医理,也未引起他人的注意。
很遗憾,她对他,喜欢是有的,但甘愿托付一生的信任却实在没有。
晋琛私下问了安风昨日都见了什么人,又去了哪些地儿,事无巨细,分析下来,心中便有了答案。
晋琛一时有些恍惚。
十几年前,他的母妃被皇后以利用巫蛊之术谋害皇嗣的罪名迫害致死,他唯一的舅舅一家也受到牵连发配幽州,一路上受尽了磋磨和暗害,直至舅舅身故后,京都这边才暂缓了赶尽杀绝的心思,容了舅舅家所剩不多的女眷和幼子一口生机。
他的表弟谢寻,同他一样带着复仇的执念,护着仅存的幼妹艰难求生,从最开始的罪臣之子,假死脱身、改名换姓,历经十数年的波折,成了他在幽州暗暗滋养的一把利剑。
林家二公子驻守幽州多年,与林家交好,是他早有的谋划。
可林家父子为人刚正,从不涉党争,态度始终不偏不倚,难以突破。
或是那次安风劝他娶妻时提到了林珍儿,让他认识到俩家联姻确是巩固关系最为快速有效的方法,又或许早在去年皇家围猎意外救了林珍儿时,他便起了这个心思。
他背负的太多,已无瑕分心于情爱之事,若是能对他的大业有所裨益,那他并不介意到底是谁、或有几个入了他的府。
于他来说,唯一的变数是安风,他偏离既定的轨道喜欢上了她。
思来想去,晋琛打算坦白,他尽量放低自己的姿态,“风儿,我有话与你说。”
“你说。”安风淡淡的,似是窥透了他的心思。
晋琛调整了下呼吸,鼓了鼓勇气,仍不免觉得心虚,他神色闪躲道:“我有一事瞒了你,是我不对,原是不想你过早为此忧心,但想了想还是应该告诉你,我...我打算娶林家独女为妻,约摸这几日便会请旨赐婚。”
安风料到他会说什么,只是没料到他这么迫不及待。
如当头一棒般将她的心彻底击碎,安风有些不大自然地笑笑,“那恭喜殿下了。”
晋琛握住她的手,急切地解释道:“你放心,娶她不过是为了获得林家的助力,在我心中,始终只有你一个人。不会委屈你太长时间的,父皇他旧疾缠身,最多不过这两年光景,到那时,与我并肩而立的人只能是你,他日坐拥这万里江山的也只能是我们的儿子。”
他说得极为真诚,目光也不再躲闪,只牢牢地盯着安风,不肯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安风没有丝毫触动,反而迎上那道迫切的目光,质问出声,“她是将军府的嫡女,我是尚书府的庶女,他的父兄掌有兵权,我的弟弟籍籍无名,她诞下的孩子是嫡长子,我生的孩子是庶子,你猜我有几分胜算?”她故意咬重了“你猜”和“胜算”几个字。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眼神也愈发的坚定,“不会的,你有我,我会培养宋远殊,丰满他的羽翼,让他成为你的后盾,我更不会让她生下嫡长子的。”
“哼,不让她生下嫡长子,你如何做?不碰她吗?还是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安风不禁觉得好笑。
“我...”晋琛一时哑口无言。
不碰她,晋琛想过吗?或许想过的吧,可不现实,但他确实心中下了决断,不会让她孕育子嗣。
安风将手抽回,似是如释重负,“不必了,饶是你给了我你能给的最大诚意,也不是我想要的,林姑娘既然愿意嫁你,想来定是倾心于你,何必伤了她的一片真心。”
安风起身背对他,衣袖中的拳暗自握紧又渐渐松开来,决绝道:“情出自愿,事过无悔,我们便到这吧。还望殿下遵守曾经的约定,待你如愿得偿那刻,放我离开。”
到此时,安风终于清醒的认识到,他们二人所求的未来完全不同,是无法携手同行,得到善果的。
想清楚这些,这份短暂的动摇和喜欢,便所剩无几了。
安风的反应比晋琛预想的要强烈决绝的多,他本以为她会吃醋,会和他闹,但只要他将自己的心意和筹划说与她听,她终会理解支持的。
最少也该会给他时间兑现自己的心意,将那个可以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位置捧到她面前,以弥补对她的亏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接舍弃了他。
他虽不安,却无法停下脚步,这是最为关键的一步,这近半年来他在林家倾注的心血,已然到了收获的时候,他不能将其付之东流,再凭添出一个祸端。
圣上的赐婚如约而至,婚期被定到了八月十五,一个被礼部反复推算过的好日子。
二十余年来,晋琛还从未对某件事产生过如此大的犹疑,从他向皇上请旨赐婚的那刻起,他的心变得愈发的不安起来。
安风待他又恢复到了以往的冷淡梳理,这让他在无力和愧疚中渐渐滋生了烦闷,甚至怨恨。
就像是一个孤独的旅者,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一个能与之同行的伴侣,旅者将那人视作光,那人却轻易的舍弃了自己,而此时的旅者却再也不能忍受以往的孤寂了。
晋琛不满安风的冷待,也知晓了她暂未怀上子嗣,耐心所剩无几,他向来不是一个温柔良善的人。
“你到底还要和我闹别扭到什么时候?”晋琛冷着脸,面露不满。
“殿下知道的,我并不是在同殿下置气。”安风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依旧自顾自地修剪窗台上的紫罗兰。
“你...”晋琛一时气急,但很快又强迫自己软了下来,示弱道:“风儿,不要这么轻易放弃我,好吗?我现在进退维谷、身不由己,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就这一次,我保证,我的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个人。”
安风沉默许久,手中的剪刀停在空中,看着眼前开得极盛的紫罗兰,却不知该剪哪枝,终是转过头,有些无奈道:“承宴。”
听到她又唤自己的字,晋琛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心头一喜,忙上前一步,随手将安风手中的剪刀收好放在一边,“我在,你说。”
“从前在青州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外祖母去世后,舅舅和其他亲戚虽对我也很好,但终不似往常热络了,远殊的处境则要更难些,是以,外祖母去世那一年,应祖母的要求,我与远殊来了京都,也受困于京都。”
“被迫嫁你为妾,我心中是怨的,你伤我害我,我心中是恨的,但当我了解了你的过去,知道了你的艰辛,我是同情你的,就像怜悯我自己一样。同时,我也有些欣赏你,你比我更加勇敢,更加坚韧,更加像是一个合格的子女。后来,你向我表达爱意,我也从感动中渐渐生了欢喜,但是,承宴,我们是没有结果的。”她似是在劝说误入歧途的人回头一般说道。
“如何没有结果?我知道你担心生下庶子女,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只想着有了孩子,会为你当上皇后增一份助力,我不勉强你,我们再等等,等他日你坐上皇后之位时,我们的孩子便是嫡皇长子、嫡公主,这些都不是问题。”晋琛的眼中泛着光,虔诚地说道。
安风迎上那道热烈的目光,只觉得越发无力,“承宴,你还不明白吗?你最爱的是皇权,而我最爱的是自由,我们没有办法为了对方改变自己,放弃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所以,与其日后走到两看生厌、相互怨怼的地步,不如到此放手。”
晋琛眸色渐冷,猩红的眼中氤氲起点点泪光,泛起了无尽感伤之意,似是不敢相信,又亟待想要确认,他咬着牙问道:“可你明明接受了我,现在是想要反悔吗?”
饶是如安风的心一般坚定,此时也被眼前人的目光所刺痛,可她不能让步,“我陪你到你得偿所愿的那天,你...”
还没等安风把话说完,他突然发狂似地捏住她的下巴,将人拉到面前很近的位置。
安风一惊,面上划过一丝恐慌。
“哼,怕我?”他冷哼出声,似是失望至极,那颗积蓄了许久的、滚烫的泪,也随着面部的牵动滑出眼眶,淌过鼻梁,滴落下来。
晋琛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随即呆愣在原处。
他流泪了?时隔数年,他居然落泪了,他曾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流泪了。
安风的身体已大半离开了座位,这个姿势让她极为不舒服,她试图挣脱他,坐回原处。
不想刚有动作,那人就毫不犹豫地将她拉扯到地上,迫使她离自己更近了。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似是要将她看进自己的身体里,面上的戾色不加掩饰,如同染上寒霜一般,赤裸裸威胁道:“我是不会放你离开的,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做好你侧妃的本分,否则,我怕会有人突遭横祸,也未可知。”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安风呆坐在地上,身体忍不住地轻颤,再抬头望向窗边那株紫罗兰时,却发现已经看不清它的形状和颜色了。
她想,她或许是真的做了一件很大很大的错事,大到她可能需要用一生去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