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朗气清,肖嫣的烧退了下来,也苏醒过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姜姐姐救了我两次了,若姐姐真是男子,我定以身相许。”
安风笑笑,打趣道:“我虽没有这个福气,但我还有个弟弟,与你年岁相仿,今后有机会可以给你介绍认识,你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肖嫣略显苍白的面上迅速染上一抹红晕,娇嗔道:“姐姐。”
安风依旧以男装示人,因为她出门时并未准备女装,只是肖铮自从知道她是女子后,见她时总有些说不上来得不自然,安风也没有在意。
出发后的第七天,商队来到了川息河畔,大家原地休整停歇下来,让马儿饮些水。
所谓川息河,寓意生生不息,更哺育了无数的生民。
河水清澈见底,时有鱼虾穿行其中,终日潺潺地由北向南流去,在春风的吹动下泛起层层涟漪,又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起点点星光。
河边刚好有一座亭子,这亭子呈八棱形,是由八根红漆柱子和亭顶的灰色瓦片组成的,亭子中有一张石桌和四把石椅,亭边绿柳掩映,水声潺潺,很是惬意。
一群人或站在川息河畔,或伫立在亭下,亦或是干脆闲散地躺坐在石椅上,任凭微风轻拂,闻着春季特有泥土的芬芳,饱览着这大好的山河风光。
安风看着肖铮和肖嫣脸上灿烂的笑意,心里感到说不出来的温暖,这些与她和晋琛年纪相似的少男少女们,是如此的肆意洒脱,像阳光一样,能够驱散阴霾,能够治愈人心,让人觉得轻松自在。
安风忽觉得有些可惜,可惜晋琛不曾见过这样的风光,若是他见了,又是否还愿意留在京都,去追逐那至高无上却又冰冷至极的皇权呢?
又或许,必须得有人去紧握住那冰冷的皇权,生民们才能有机会欣赏到这山河湖色呢?
远离了京都,连带着安风的恨意都渐渐消散了。
商队沿着川息河一路向北,行进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到达幽州。
安风在幽州没有去处,宋远殊的驻地离城里又很远,也不方便,再加上肖氏兄妹的热情好客,安风便暂时住在了肖府。
几天后,安风悄悄约见了宋远殊,与城里的热闹繁华不同,兵士们驻守的要塞,则显得一派绮丽磅礴、空旷肃然。
二人相互倾诉了这一年多来的经历波折,随后不舍的分别。
安风知道晋琛在幽州也有些不为人知的势力,虽心想不至于,但终归是小心为上,尽量还是少见面的好,省得惹人生疑。
安风在肖府待得很好,肖家人待她像是座上宾一般,在衣食住行上极尽照顾。
平日里她大多是和肖嫣厮混在一起,二人脾性合得来,相处的很好。
渐渐地,安风竟生了想要将宋远殊介绍给肖嫣认识的念头。
“嫣儿,你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有个弟弟的事吗?”安风试探着问道。
肖嫣明显一愣,似是想起了什么,随后又故作自然地回道:“嗯,记不大清了。”
“那明天你要不要去见见?他来这边见我,我给你介绍认识一下可好?”
见肖嫣摆弄着手上的珠串,也不说话,安风继续道:“我弟弟只比你大三个月,现在在军中任职,不是我夸,那身高长相都很不错,你当真不见见?”
肖嫣一向大大咧咧的性子,少有小女子的扭捏姿态,此时却哼哼唧唧半天,也没说出个见还是不见,便跑了。
安风笑出声来,忽觉得给人牵红线似也是个不错的活计。
第二天一早,肖嫣打扮的花枝招展,倒也不提去见宋远殊的事,只是不断在安风面前晃悠。
安风心下了然,也不戳破她的小心思,挽起她的臂弯说道:“走,我们去逛街去。”
三人见面,安风给他俩相互介绍一番,便见二人皆是拘谨着不自然,简单寒暄几句后,没了话题。
安风憋着笑,也觉得自己年纪不大,脸皮却真真的愈发厚了起来。
她不顾拘谨的二人,滔滔不绝地详述起他们各自的优点好处来,最后惹得肖嫣红着脸落荒而逃。
“姐姐,你怎么做起这媒婆的营生来了?”宋远殊不满地挖苦道。
“那又怎样?你马上也18岁了,你不着急,我这做姐姐的遇上个好姑娘,不能替你着急?”安风满不在乎地反驳道。
宋远殊的气势一下子软了下来,无奈地叹息一声,“国事未定,何以为家?我现在是真的没有心思想这些,况且,战火怕是不久后便会席卷至幽州,到时生死未定,又怎么能凭白耽误人家。”
安风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她私心里不愿宋远殊落得马革裹尸的下场,即使为国捐躯,安风也不愿要这荣光。
可战事一起,谁又说得准呢。
安风握上宋远殊那长满茧的手,轻声开口,“是姐姐思虑不周了。”
七月,正值盛夏,蝉鸣燥的人心慌意乱。
北狄集结了十万军队兵临幽州城下,城内的人也惶惶不安起来。
肖铮已年满21岁,肖家人着急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可不知为何都被肖铮推拒了。
前一天安风还打趣肖铮眼光高、太挑剔呢,今天,肖夫人便找了过来,先是旁敲侧击地询问起她的身世等等,后直接了当地问她是否愿意嫁进肖家。
这时,安风才后知后觉到,肖铮已然对自己起了心思。
她婉拒了肖夫人的好意,并坦言会和肖铮说清楚,断不会耽误他娶亲的。
这个阳光明媚、意气风发的少年,想必该是安风少女时期会喜欢的样子吧。
可如今,她是半分心思也没有,若今后被那人知道了她与谁有过牵扯,定会连累无辜的。
前线战事不断,每天都会有新的伤员,安风思量着,还是决定去找宋远殊,为这场战事做些事情。
于是,她立即收拾行囊向肖家辞行,临走前见了肖铮一面。
肖铮明显的错乱,先是为自己母亲唐突了她表示道歉,后又说前线危险,让她安心在肖府住着,自己绝不会勉强她等等。
肖铮说的真心实意,眼角眉梢都带着诚恳的笃定,安风自是能感觉到的,可越是这样,她越是不能继续留下来,给人徒增妄念了。
安风只简单一句,“我嫁过人的,我们不合适。”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长风忽然自耳畔灌进心里,某个瞬间,肖铮如雷般的心跳竟忽然偃旗息鼓,停顿了下来。
安风与他擦身而过,不再看他愣怔的神情,离开了。
因着宋远殊的暗里照拂,安风在军营待得也不错,她负责照顾医治伤员,兵士们对她很是敬重。
八月,肖铮不顾家人的劝说义无反顾地投身军营,加入到守城的部队中来。
又不到半个月,肖嫣带着一些草药和两个药童也追了过来,要和安风一起医治伤员。
九月,太子亲征,收复了北边三座城池,鼓舞了大渊军队接连失守的士气,局势开始有了些许变化。
或许是想要速战速决,北狄开始在幽州陆续集结部队,摆开了架势一定要攻陷幽州。
幽州的军队虽是精兵良将,但朝廷的增援久久未到,一直在北边与敌军进行拉锯战,无暇顾及幽州,源源不断的敌军汇聚过来,让守城的兵士疲于应对。
北边的难民渐渐涌了过来,安风亲眼目睹了这些大渊的子民是如何的填沛流离,又亲耳听到了前线十几座城是如何的民不聊生,她只怪自己的能力太小,无法护佑这些活生生的人。
战争、杀戮、饥饿、病痛对每个人的打击都是巨大的,是难以磨灭的噩梦。
安风只希望,这场梦能够快点醒来。
秋季的夜晚凉爽而又静谧,夜色暂时遮挡住了城外的杀意。
兵士们对明天的作战感到隐隐的不安,却又义无反顾,展现出了一腔抛头颅洒热血的慷慨激昂。
肖铮徘徊许久,还是去寻了安风,他坦坦荡荡,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意,“阿沁,今夜我有话要同你说,我怕再不说,明日过后,便再没机会开口了。”
他向来守礼,从未唤过她“阿沁”这样的字眼,都是“姜姑娘”来着。
安风隐约察觉到他开口的会是什么,但她还是没有拒绝他,或许只是不想他留有遗憾吧,毕竟明日凶险。
二人坐在一块地势较高的土坡上,看着远处的月色,谁也没有开口。
良久,肖铮从衣衫中拿出一个小袋子,然后打开。
一只只绿色的萤火虫纷飞到空中,渐渐将二人围绕起来。
肖铮低低地开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些?”
安风心下一动,不知什么情绪在心间四散开来,荡起丝丝涟漪,再也无法归于平静。
“阿沁,我非常确定,即使你嫁过人,我也还是喜欢你,我喜欢你这句话,是一定要亲口说与你听的,这样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才不会有遗憾。”
安风依旧看着头顶的那轮月色,只一瞬间,便突觉连那月亮都开始变得朦胧不真切起来。
良久,她淡淡地开口,“我本名并不叫姜沁,我叫安风,姜是我师父的姓,沁是我自己取得化名。”
“在我心中你便是姜沁,不是曾经谁的安风。”那人笑笑,清澈爽朗的声音飘荡在星空之下,是那么的好听。
翌日,敌军兵临城下,守军殊死拼杀,刀光剑影染红了天际,城内城外尸横遍野,凄厉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安风只能暗自祈祷,希望守军可以挺过这一战役。
整整两天两夜,厮杀声终于歇了下来,城守住了。
安风还没来得及欣喜,便看见一个接一个的伤员被往城内运,任她如何寻找也没看见宋远殊和肖铮的身影。
安风的心一节节的凉了下去,心中升腾起难以自抑的慌乱和哀伤,天空灰蒙蒙的,死寂沉沉,入目的鲜血和伤员冲击的她眼睛生疼,周围的世界仿佛天塌地陷一般,向安风倾泻下来,将她硬生生砸在地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安风觉得一阵眩晕,世界都不甚清晰了,便在此时,有两抹身影径直向她奔了过来。
那人影愈加清晰,直到清楚的看见宋远殊和肖铮后,安风劫后余生般的喜极而泣,拥着浑身是血的宋远殊哭了起来。
这一役虽然损失惨重,但也狠狠地搓了敌军的锐气,守住了城内数十万民众,亦守住了大渊的尊严。
很快,安风又得到了一个噩耗,幽州守将林章和于厮杀中阵亡,为国牺牲了。
虽然与他只有过几面之缘,但却给安风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加之林珍儿殒身的事,安风多少有些愧疚。
此次来幽州,又因着害怕林章和认出她来,她一直扮作男子避免和他见面。
待到真的听到他身死的消息,安风只觉得无限惋惜,那样坚毅正直的人啊,终究是没能等到凯旋回朝的那天。
安风的耳边不受控制的回响起往日林珍儿银铃般的笑声,和那句句打趣的话语。
“哥哥什么时候娶妻呀?那王尚书家的姑娘可是心慕哥哥许久了呢。”
是啊,林章和也不过才26岁,都还未来得及娶妻呢。
若没有这场战役,他也该回京娶妻生子过太平日子了吧?京都那翘首以盼的姑娘定会如愿以偿幸福下去。
可惜,一切都毁了。
安风无比的厌恶,厌恶这场战争。
上位者的利益争夺,剥夺的是一个又一个大好儿郎的青春和性命,亦摧毁了无数家庭,使他们的希望破碎。
这一战守住了,下一战呢?
安风心想,经此一役,北狄的军队想必不会那么快反攻,只要援军能到,幽州便不会失守。
宋远殊因着在战场上立了功,被提拔为了守城的副将,安风心里既高兴又担忧,所谓职位越高责任也越大,这肩上的担子无人可替他分担。
同时,肖嫣对宋远殊的心思已然到了掩盖都掩盖不住的地步,虽宋远殊对她依旧冷淡疏离,可安风心里清楚,他不过是害怕给不了她未来罢了。
不经意间的细节是骗不了她这个做姐姐的,宋远殊定是喜欢那姑娘的。
十月,晋琛将另外两座失守的城池也收复了回来,并一鼓作气将战线向北推进了一百里。
十一月,北狄集结军队在幽州城下做最后的反攻。
同时,晋琛挥兵自西北而下,与幽州守军里应外合,歼灭了北狄的主力部队。
自此,沦陷的城池尽数被收复,北狄的军队四散逃离,盘踞在西北边境线处,仍旧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