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她……”夷歌避开了我的目光，眼神在四周游离不定，迟疑了好久，才说道，“殿下她在寝宫，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我挑了挑眉，言语中带着几分嘲讽，说道，“看你这个样子，朕就知道锦瑟定是不安好。”

　　“陛下恕罪，”夷歌听了我这话，连忙跪拜在地，说道，“锦瑟公主知道陛下出事了，急火攻心，昏了过去，现在还不省人事。”

　　我听了这话，又不由自主的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我以为又会有鲜血从自己的口中涌出，便支撑着坐了起来，夷歌扶着我，用绢帕沾了水替我擦拭嘴唇边的血迹，我看着脸盆中自己的倒影，竟然是枯槁如纸，已经没有了血色，我也不似先前吐血吐得那般厉害，只是唇边沾染了寥寥几丝血迹，我笑了笑，说道：“朕的血已经尽了，朕要死了吗？”

　　不，陛下不会死，陛下是这天下之主——我再度想起昏迷之前顾浮笙的话语，细细品味，竟然觉得是嘲讽一般。

　　“陛下……”夷歌听我如此说到，眼眶中早已经噙满了泪水。耳畔除了哭声，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为何，今日的雨声听在我的耳中，多了几分悲凉，似乎是上天在哭诉着什么。

　　“夷歌，”我却没有丝毫的伤心，看着水盆中自己的面容，淡淡的说道，“告诉外面的百官都散了吧，下着雨在雨里顾着做什么，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朕都不伤心，他们伤心做什么？你听，老天已经在哭了，他们又来哭做什么？”

　　“是。”夷歌一面映着，一面走了出去。似乎是过了很长时间，夷歌才又走了进来，声音中有藏匿不住的悲伤，说道：“奴婢已经遣散了文武百官各自回府，陛下可以放心了。”

　　我彼时已经精疲力尽的躺在了榻上，见夷歌进来，语气无悲无喜的开口问道：“李淳呢？他在哪里？他也说朕要死了吧？”

　　“陛下不记得了吗？李太医他……”夷歌听我如此问道，吃了一惊，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沉默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我微微一怔，心中感到一丝落寞，说道：“是啊，真竟然忘了，李淳已经没有办法医治朕了。”

　　透过半开的窗子，我看见窗外有点点泠光，脱口而出：“出月亮了。”

　　话一出口，我心中也有几分惊诧，这下着大雨的天气，怎么可能出月亮呢？可是若不是出月亮，这光却实在是奇异。夷歌看着我，说道：“陛下可能走眼了吧，这窗外的雨声还没有停，怎么可能出月亮呢？”

　　“那你去窗边看看，是什么在发光。”我语气平淡的吩咐道。“是，”夷歌应了一声便走到了窗边，不一会便有几分惊慌的回到了我的床榻前，说道，“陛下，还真是出月亮了，雨中出月，这是从未有过的奇象啊。”

　　雨夜月出，千古奇象，有奇象必有大事，莫非，我水青裳注定亡于此夜？

　　“夷歌，扶朕到窗边吧。”我看着夷歌，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本以为夷歌会拒绝，但没想到夷歌只是迟疑了片刻，便颔首应道：“好。”

　　夷歌走了过来扶起了我，脸低低的垂着，但却掩饰不住她眼中的点点泪光——夷歌也认为我水青裳今夜就要离开人世了吗？

　　到了窗前，夷歌为我披上了貂裘，凝望着皎洁的月轮，我却恍惚是看见将离对我浅笑。

　　将离，你想我了么？今日青裳就要去见你了，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蓦得，我感觉到脸上有一片冰凉，伸手拂了拂，竟然是我流泪了。

　　“夷歌，”我用渐渐失去温度的手背拂拭去脸上的泪水，对身后的夷歌说道，“把我写的那些字拿来。”

　　“是。”夷歌说着从一旁的柜子上拿出了厚厚的一摞宣纸。

　　我接过了夷歌手中的宣纸，屈膝跪在了地上，将手中的宣纸一张一张的放入了一旁的熏笼中。

　　熏笼中的炭火，此时烧的正旺，宣纸放进去，一瞬之间便化为了灰烬，上面的春闺幽梦，上面的红袖啼痕，上面的痴情怨念，上面的缕缕情思，一瞬之间边无影无踪。

　　煞费苦心的勾勒，呕心沥血的描绘，毁灭的时候，也不过一瞬之间，就灰飞烟灭。

　　——这宣纸如此，我水青裳的一生亦是如此。

　　而宣纸上的内容，无非是一首残唐五代的词——李璟的《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杆。

　　犹记得那日萧府，将离将我的双手覆在他的脸上，说道：“青裳，就算你看不见，我也要让你知道，我为了思你，憔悴了多少。”

　　经年之前的一天，他在一片桃花的深红浅红之间分花而来，走到我的面前，那时候的我可知道，他就是我水青裳命中逃脱不了的那个劫，从那开始，我步步为营，却又作茧自缚。

　　我的生命中，除了这片深红浅红，还有一场洁白胜雪，那日，一个少年敛着眉目，眼神中是彻头彻尾的痴情，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永远会守护在你身边。”

　　那一刻，我苦苦维系的坚强土崩瓦解，拽着他的衣袖哭了起来。

　　一个是桃花的红，一个是海棠的白。

　　一个是蚀骨焚心的柔情，一个是肝肠寸断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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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如今，都没有关系了——因为，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所有的宣纸已经化为了灰烬，我无由的勾了勾嘴角，拿起了一旁的玉笙，兀自吹了起来，在潺潺的雨声中，在薄薄的月光下，玉笙的声音，竟然如同呜咽一般饱含幽怨与凄寒。

　　呵，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么？

　　我突然间意识到还有些话想要对锦瑟和顾浮笙说，看着夷歌动了动双唇，最终还是说道，说道：“罢了，顾浮笙他们已经被遣退了，如果现在召他们前来，不知道朕还能不能等到，朕的话，就由你向顾浮笙转达吧。”

　　“陛下，”夷歌犹豫了一下，最终说道，“其实奴婢并没有遣退百官，满朝文武一直在底下候着，陛下如果想见丞相大人，奴婢这就去请她上来。”

　　“哼，”我在鼻腔中冷哼了一声，颇为自嘲的笑了笑，说道，“连你也认为朕活不过今晚了吗？”

　　“奴婢去请丞相大人，王太医就在旁边的房间中，陛下如若有事就找王太医吧。”夷歌没有回答我的话，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转身下了楼。

　　“王謇——”我高声呼唤道。

　　“陛下有何吩咐？”果然，不到片刻，王謇就从了过来，行了个礼，看到我跪在地上，一脸慌乱，又碍于不敬的罪名不敢上前，急忙说道，“陛下怎么跪在地上，陛下现在身体本来就不好，雪上加霜可怎么是好？”

　　“王謇，朕现在乏得很，”我看了王謇一眼，语气淡淡的说道，“朕不会治你的罪，你过来扶朕一把吧。”

　　“微臣遵命。”王謇说着，走上前来，扶起了我。

　　“扶朕回到床榻边躺着吧，这雨中的大月亮晃得朕眼睛生疼，”我一面尽力向床榻旁边走去，一面说道，“过不了多久，朕的臣子们也该来了。”

　　“是。”王謇低低的应了一声，依言把我扶到了床边。

　　我在床榻上躺着，王謇跪在了床榻前，没过多久，就见顾浮笙领了百官前来。

　　我却不知顾浮笙此时心中是怕的。

　　一年前北冥在中军帐内死的那一天，曾经将顾浮笙唤道自己的榻前，低声说了那样一袭话：“浮笙，我不能再见到她了，请你无论如何帮我转告她，一直以来，我不是不舍得死，而是不忍心在这世上独活。还有，梁太祖死前说她不会长寿，你千万告诉她，她若有心易储，要早作打算。”

　　“她若有心易储，要早作打算”，水青裳若是易储顾浮笙岂不是要和这江山失之交臂，顾浮笙深爱的人心中只有一个水青裳，横刀夺爱之痛，用她水青裳的千里江山来偿还，可为过吗？

　　北冥深知顾浮笙对他的情深似海，却不知女人心海底针，虽然笑脸相待，但在顾浮笙的内心深处，焉能不嫉妒？

　　所以顾浮笙只是将北冥的前半句话转交给了水青裳，看着手下的兵马血溅南蛮可汗宫的时候，顾浮笙也不得不承认，对于这千里江山，她并不是不爱的。

　　我没有在意顾浮笙脸上的异样，开口，说道：“顾浮笙，你过来。”

　　“微臣在。”顾浮笙走到我的床他旁边跪下，她身后的文武百官也跟着一齐跪下。

　　“朕命不久矣，有五桩心愿，还望顾爱卿千万为朕完成。”我侧过脸去，看着顾浮笙，她毕恭毕敬的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不知是我的视线模糊不清，还是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

　　“微臣领旨。”我听顾浮笙如此说道，语气并无波澜，但就算极力掩饰，双肩的颤抖也是越来越剧烈了。

　　顾浮笙在颤抖什么？是即将坐拥天下的喜悦吗？

　　我没有过多的去思虑，只是淡淡的开口：“朕一愿大梁天下国泰民安。”

　　顾浮笙听了这话，眼眸中有一丝光芒闪过，可是她还是语气不改的说：“微臣领旨。”

　　“朕二愿大梁的新帝成全天下有情人。”

　　“微臣领旨。”

　　“朕三愿大梁新帝善待朕当朝的文臣武将。”

　　“微臣领旨。”

　　“朕四愿大梁新帝善待朕的女儿，待他出嫁之日，以你九五之尊，赐她十里红妆。”

　　“微臣领旨。”

　　“朕五愿将朕火化，与将离的骨灰一同葬入旧日的丞相府，前植芍药花，后种马缨树。皇陵的棺椁内，只放置云昭殿妆镜台妆奁盒子内的那支玉兰簪。”

　　“微臣领旨。”

　　顾浮笙说完这话的时候，我朦胧间看见我的女儿锦瑟出现在门口，我动了动双唇想要和她说些什么，却早已没了力气，便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我再也不会看见文武百官一齐哀声痛苦，我再也不会看见我的女儿锦瑟趴在我的身上，悲恸欲绝的喊着：“母皇……母皇……你睁开眼睛看看锦瑟啊……”

　　“前植芍药花，后种马缨树”，你可知芍药花别名将离，马缨树又称青裳。

　　烟花冷却，浮华消逝，世上再无水青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