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思如殇(李淳番外)(2)
不久后的后来,在李淳原本平静的生命中,传来了水青裳入狱的消息。
李淳再一次病倒,李淳的贴身侍婢不敢惊动宫中,请了京城中帝宫外最有名的医生来,一代名医李淳,却沦落到被旁人医治的地步,医者难自医,古人诚不欺我!
或许是天意,在水青裳安然出狱的那日,李淳的病才突然间好起来。纵然他多么希望有一天,他不再喜欢水青裳,便可以不受断肠之苦,相思之殇,但是冥冥中,命运已经将他系在了她身上,把她你关入了他心里。
这天下,痴念之多,不可胜数,有一种叫情到深处,无可奈何。
可是在水青裳入狱的这段时间,传来了钟将离的噩耗,李淳原本是应该高兴地,可是却怅然了起来,李淳是有多爱水青裳,才会以她的苦为苦,以她的殇为殇。
出狱那日,水青裳消瘦了很多,拶刑夹过的手指裹着层层纱布,纱布上渗透着血迹,李淳看在眼里都是疼的。十指连心,李淳不知道拶刑的疼究竟有多痛,却知道连心之痛有多痛,李淳悲痛欲绝。
欲绝之痛何其痛!
可是恐怕水青裳为了她心爱之人,就算是经受这欲绝之痛也还是想要活在世上,传言受拶刑时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却不曾有一声的呻吟,这,是何等的骨气与要强?这,便是情的力量吗?
可是当水青裳听闻她爱的人已经不再这世界上的时候,却是悲痛欲绝的,吐了一口血之后,受拶刑之时都没有呻吟的大梁女相水青裳哭喊着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实事,几乎想要让天偿命。鲜红的血液站在洁白的寝衣上,如同红梅落在雪上,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此情此景,更将显得容色倾世的水青裳如鬼如魅。
面前的水青裳如此之不理智,是陌生的,李淳看一眼都觉得疼,心疼无比,又怎么胆敢靠近,只是远远的看着水青裳的副将北冥从自己手中拿了药,递到了水青裳的面前,被水青裳用手肘无情的将药碗打碎在地上,青玉是有灵性的东西,若是作成酒盏碗盏,就是青翠欲滴,可是如果如此这般碎在地上,就无限的狼狈狼藉,刺心刺目。
李淳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晚上,自己把青玉酒盏打碎在地,然后用碎片想要割破手腕自尽,李淳低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上面还隐隐残留着青玉划过的痕迹,那是李淳甘愿为水青裳赴死的证明,水青裳只知道今日之前有一个钟情于她的男子为她而死,却不知她面前也有一个痴心于她的男子,在得知她与别人订下婚约的那一刻,悲痛欲绝。
欲绝之痛何其痛!便是斯时斯刻,水青裳痛失挚爱之痛。
水青裳拿起了一直以来视若珍宝的那本《中庸》,无情的掷在了地上,“一个个说是要效忠本相,却连本相的心爱之人都不能保全,本相要你们有什么用?滚!都给我滚!”
水青裳,你可知那一刻,李淳多希望你爱的人是她,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你此时此刻,就不会如此的悲痛欲绝。
那日茜纱窗外,水青裳和北冥都不知道李淳也在。
李淳看着水青裳拿起了玉兰簪,然后流着泪叹了一句,女为悦己者容。
那时的李淳,胸口有什么,碎了,碎的无声无息。难道水青裳认为,这偌大的天下,滚滚的红尘,除却钟将离,就再无她水青裳的悦己者了吗?
恐怕并非,不是没有悦己者,而是这些悦己者,都不足以进入水青裳的心中罢了。
那几日的水青裳憔悴的很,几乎想到辞官,李淳想要借送药的机会出言相劝,却被水青裳的副将北冥将手中的药拿了过来,冷冷的说道:“丞相府中的事情,末将自会为丞相大人料理,这几日丞相大人心烦意乱,想必是不想见旁人,李大人请回吧。”
虽然北冥低眉垂首,但是李淳能看出来,在北冥的眼中,一丝一丝,尽是敌意。
李淳不寒而栗,水青裳身边的人那么多,或许水青裳身边的人那么多,自己永远都是无关紧要的那一个,钟将离在的时候,水青裳心中的人事钟将离,如今钟将离不在了,离水青裳最近的人是北冥,没了北冥,还会有旁人,或许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山无棱,天地合,也不会轮到自己。
那日水青裳愤怒的将《中庸》摔在地上时的声音又响彻李淳的耳畔:“一个个说是要效忠本相,却连本相的心爱之人都不能保全,本相要你们有什么用?滚!都给我滚!”
果然,“效忠”于水青裳的人又很多,李淳只是其中的一个,并且是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那一个。
李淳怕了。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最终,水青裳还是如以前一般振奋了起来,甚至比以前更加雷厉风行,心狠手辣。水青裳得了梁太祖的恩典,上朝可以不用穿朝服,终日一身酡颜色,韶华胜极,如杨妃醉酒后的妩媚风情。有人不理解水青裳的蜕变,认为水青裳在夫君死后这般浓妆艳抹,是放荡的举止,可是李淳却知道水青裳的心中有多痛。
外表的华丽不过是给内心的忧伤镀层金罢了。
水青裳分娩的日子一天一天的接近,转眼已经是临盆之际,不知为何,李淳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更不安了。可就在这时候,梁太祖急召水青裳入宫的圣旨传来了。
其实水青裳不知道,那日李淳尾随着水青裳,在凤箫宫外杏花树下驻足而立,才得知水青裳之所以入宫是因为梁太祖怀疑水青裳和梁太祖的男宠杨箴有染。面对梁太祖的质问,燕云袖的刁难,李淳听见水青裳眉目清冷,表情淡漠的扫视着金碧辉煌,纸醉金迷的凤箫宫大殿,声音如同万年积冰,理智冷静,义正词严;“陛下,微臣到底是有多么不知廉耻,才会和男宠同流合污?”
李淳听了,一愣。杨箴身为当今圣上男宠,纵然是被世人唾弃,可是杨箴对水青裳一往情深,水青裳却对杨箴如此贬低,那么冷眼看去,李淳在水青裳的心中,又能是什么地位呢?
水青裳啊水青裳,可叹你自诩钟情,殊不知却是古往今来,第一薄情之人。
多情不似薄情,有心争如无心。
不多时,又有一个风骨不凡的男子瞥了李淳一眼,急匆匆的走进了凤箫宫内,那个男子李淳认得,也是当今陛下梁太祖的男宠,白玉卿。
世人皆云想必杨箴,白玉卿不受梁太祖的宠爱,可是世人却没有亲眼见过白玉卿玉簌宫外的那一片白梅,千顷白梅一尘不染,一年四季常开不败。只此一物便可以看出梁太祖对白玉卿的感情,只是承蒙盛宠如白玉卿,竟然也钟情于水青裳不能自拔。
的确,水青裳是一个一眼就能摄人心魂的女子,很多人将她放在心里,却非偶然。
李淳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转眼,水青裳的手上不知为何拿了一把匕首,梁太祖和燕云袖皆用看戏的眼光看着水青裳,水青裳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拿着匕首走进了杨箴,双肩微微颤抖。
那一刻,李淳看的清清楚楚,虽然是水青裳自己走近的杨箴,但却是杨箴,握住了水青裳拿着匕首的手,毅然决然的插进了自己的小腹。
原来世上,并不是只有李淳,可以为水青裳而死。还有当日的钟将离,还有眼前的杨箴。
靠在水青裳的肩上命赴黄泉的那一刻,杨箴,似乎是笑着的。
杨箴断气后,梁太祖和燕云袖相继拂袖离去,燕云袖走之前趾高气扬的站在水青裳面前,耀武扬威的说道:“水青裳,你也有今天。”
这句话,让李淳思绪如殇。
为什么?为什么她生来便是水青裳?为什么她注定要成为大梁女相?李淳目睹了她爱而不敢的悲伤,目睹了她丧失挚爱的痛苦,目睹了她身不由己的无奈,经历了这么多不想经历的,失去了这么多不想失去的,得到这么多不想得到的,她怨不得天,更怨不得地,怨不得当今圣上,更怨不得黎民百姓,她只能怨自己,怨自己为什么是水青裳,怨自己为什么是大梁女相水青裳!
燕云袖和梁太祖离开的时候,梁太祖向李淳的方向瞥了一眼,却只是冷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淳看着水青裳瘫跪在地上,和白玉卿说了几句话之后,站了起来准备离去,却突然又转过头去看着白玉卿,一字一顿的说了一句话:“本相,真的配不上。”
李淳落泪了。
其实还有一个秘密李淳没有告诉任何人,在认识水青裳之前,李淳,从未落过泪。
前尘往事翻江倒海般涌来,这句话无端让李淳分外悲伤,李淳颓丧的靠在了身后的杏花树下,正是杏花将要凋谢的时候,李淳这么一靠,杏花血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这些杏花是令梁太祖为她的男宠杨箴所种,如今,这杏花的主人已经浴血而死,而那个为他种下杏花的人,在他死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或许人世间的男怨女痴,风情月债,原本就是如此的虚幻迷离,飘渺不定。
真亦假,假亦真。
杏花纷纷凋落在李淳的身上,李淳却无心去拂落,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杏花落尽的时候,荼蘼花就要开了。
李淳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刚刚回到水青裳养胎所居住的箫岑府中的时候,就看见北冥抱着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水青裳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听北冥说,抬着水青裳的脚夫被人收买,故意将水青裳摔倒在路上,水青裳以重金引诱,却全然无动于衷,若不是北冥及时赶到,恐怕水青裳现在已经不再人事了。
听到水青裳以重金引诱,李淳又想起了初次见面水青裳想要用镶金镂空芙蓉纹翡翠镯子贿赂李淳,若是当初的李淳真的如自己所说,就和梁太祖说那镶金镂空芙蓉纹翡翠镯子是水青裳和他的定情信物,前去和梁太祖求亲,想必梁太祖会答应吧。
若是当初真的那么做了,如今的李淳和水青裳,又会如何?
李淳终究是没有过多的时间迟疑沉吟,就急忙准备水青裳的分娩之事,他想尽力让他爱的女子母子平安,可是他爱的女子郑重其事的对他说:“本相对此生没什么依恋了,只是拜托你,一定要保住本相的孩子。”
李淳愣了,保住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在李淳的心中固然重要,可是最重要的是她啊?
所以李淳告诉她:“丞相大人,下官自有分寸。”
然后就听水青裳一面在疼痛中挣扎,一面摇头对他说道:“李大人,你是医者,不能有私心。”
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何,水青裳的脸上有泪水流下。
青裳,你是疼了吗?
分娩之痛何其痛!可是自始至终,水青裳竟然连一丝呻吟都有没有,李淳不仅遐想,在大理寺受刑的时候,水青裳大概也是这般光景吧。
有人让水青裳喊出来,水青裳冷笑着,这样回答:“喊出声来?笑话!失去将离的刻骨钻心之疼痛,本相尚且没有呼天抢地,要天偿命,如今,又怎么好意思喊出声来呢?”
原来在她的心中最痛之痛不是分娩之痛,而是失去钟将离之痛啊。
果然在她的心里,那个玉面俊朗,凤眸修长的男子还不曾被忘记一分一毫。
钟将离舍得早早的离你而去,钟将离舍得让你独活于世,青裳,其实,他,真的配不上。
水青裳的孩子出世之后,水青裳便开始昏迷不醒,不分昼夜的守在水青裳的床边的,除了那个名叫夷歌的贴身侍婢意外,还有水青裳的副将北冥。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另一间屋子中,还有一个彻夜难眠的男子,叫李淳。
那几个难熬的日夜,过往的种种走马观花般的在李淳的心中浮光掠影,这是一段无果的情意,李淳在这情意中唯一收获的就是痛苦,不见天日的痛苦,李淳想要割舍,却发现……已经入骨。
若想割舍,只有一个办法……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玲珑色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可叹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她心中,自有旁人。
水青裳刚刚恢复意识醒了过来没多久,就来了传圣旨的宦官,李淳正想要去水青裳的房间为水青裳诊脉,却看见了水青裳对着圣旨跪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接旨之后站了起来,眉目几近狰狞说了一句让李淳云里雾里的一句话:“陛下是不是一定要我重蹈我爹的覆辙。”
可是没过多久,李淳就明白了这句话,水青裳的父亲是齐平帝年间的大将军,那时齐平帝昏庸无能,南蛮屡屡北上侵扰,齐平帝委派护国大将军水青裳之父平定南蛮,却在护国大将军建立战功,荣归故里后秘密将其杀害。
此时梁太祖已经十分忌惮水青裳的才能胆识,李淳想到水青裳的处境,不由得不寒而栗。
而在勤政殿上,梁太祖赐水青裳的那杯西域葡萄酒中,一早便被加入了什么奇异的药物,李淳察觉到这件事情,李淳想要冲到锦元殿上告诉水青裳这件事情,却在锦元殿后殿被拦了下来,一向只有几个宫娥宦官的锦元殿后殿凭空多了几个带刀侍卫,手脚并用把李淳带了出去,李淳被囚禁在昔日拘禁过水青裳的地方,苏芷宫,薇菀殿。
紫苏,白芷,紫薇,白菀。以药材为名,附庸风雅的很。薇菀殿大殿中央悬挂着一个鎏金匾额,上书“忠思慎查”四个篆体大字,这四个字是梁太祖为称赞水青裳所写。
李淳看了这四个字,心中百感交集,世人看客所说的皇恩浩荡,其实也不过如此吧。
而皇恩浩荡的真实面目,又有多少人真正知道呢?
不知被囚禁了几日,梁太祖终于到苏芷宫来找李淳,李淳见了梁太祖就跪地行礼,开口问道:“陛下,您会让丞相大人死吗?”
梁太祖看着李淳,怒目圆睁,劈手一掌,大声喝道:“那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们一个个如此惦念不放,宁可自己死也要保证她安然无恙,死到临头还是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钟将离,北冥,杨箴,你,还有白玉卿——你们一个个都是瞎子,瞎子——”
李淳也不知道水青裳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随着时光的推移,水青裳已经在李淳的心中根深蒂固,无可替代。
青裳,奈何桥对岸的来世,你若是不认得我,就只需记住,我是一个在初见的时候手执荼蘼的人,甘愿陪你到人生的荼蘼。
花到荼蘼春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