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梁太祖的咄咄逼人，那时候的李淳很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可是一开口，却还是说道：“微臣死不足惜，但是丞相大人一心为国，忠心可鉴，还请陛下明察。”

　　李淳的嘴角已经有血液汩汩流出，梁太祖冷笑着看着李淳，朝堂之上的梁太祖高贵若神祗，此时此刻的梁太祖却癫狂若鬼魅：“纵然她一心为国，忠心可鉴，在朕的千秋霸业，万里江山的面前，她就只有血染天下的命数！”

　　“但请陛下看在往日君臣之恩。”李淳再度跪倒在地，语气似是任人宰割的猎物，临死之前最后的垂死挣扎。

　　“君臣之恩？呵？”梁太祖突兀的冷笑了一声，“李淳，朕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之人，可是你竟然蠢到和朕说什么君臣之恩，想必你是不知道，当年是朕手刃了燕安卿，一个连自己夫君都敢杀的蛇蝎心肠之人，你和她谈什么君臣之恩？李淳，你听清楚了吗？朕是一个连自己夫君都敢杀的蛇蝎心肠之人，一个连自己夫君都敢杀的蛇蝎心肠之人……”

　　正在这时，窗外一道闪电，闪电的光照在了梁太祖的脸上，越发显得梁太祖脸色苍白森然。顷刻之间，就是雷霆电掣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

　　那一刻，李淳心有所触——原来，那个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和李淳一样，都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陛下，”李淳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抱了必死的心，“微臣一介草莽，死而无憾，只是有一件事情，微臣宁可死也想要知道——微臣想知道，陛下在丞相大人在朝堂之上所喝的西域葡萄酒中放了什么？”

　　“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朕是铁了心让你死的，”梁太祖听了这话坐在了一旁的紫檀雕花芙蓉纹双扶手椅子上，用指甲一下又一下的划着桌子，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沉默了好久之后目光陡然转向李淳，“李淳，你知道朕为什么登基这几年以来一直不用龙涎香吗？”

　　“为什么？”李淳瞪大眼睛看着梁太祖，急不可耐的问道。

　　“因为，朕还用得到她啊。”梁太祖得意的笑了一声，肩膀和身上的五爪蟒袍都随着笑声颤动。

　　“龙涎香？”当时的李淳也不知道，为什么龙涎香足以让水青裳致命，疑惑的看着梁太祖。

　　“龙涎香固然不会让她一时死掉，不然，朕也不会如此早的就让她服用，龙涎香能让她武力剧增，但久而久之，会把气血掏干，以后就算得了灵丹妙药，也不过是延命罢了。”梁太祖冷哼一声，故作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

　　“可是，”李淳还是不明白各个中原理，继续追问道，“可是，为什么会是龙涎香呢？”

　　“因为，在她小的时候，有人曾经告诉过朕，她是帝王的命数，朕不信，但却怕这是真的，所以在她生病的时候，朕特意为她研制了一种奇药，吃了可以增强无力，但却一辈子碰不得龙涎香，因为那味药中，有一样天下罕见的戮龙草，”梁太祖仰着头，似是在观望极远极远的碧霄，眼神空洞无神，“想想这几年，朕明知道她有帝王的命数，却还是把她留在朕的身边，委以将相之任，朕是朕做的最错的事情，朕只恨当初，怎么没早早杀了她。”

　　水青裳有帝王的命数，这件事情，梁太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或许，她是不敢的吧。

　　“是了，戮龙草和龙涎香一起，是可以让人气血大亏，她既然碰不得龙涎香，若是成了帝王，日日焚着这龙涎香，如此看来，果然不是长久之计。”李淳低着眉，若有所思的说道。

　　当时的李淳想，自己是唯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真相的人，若是自己死了，水青裳就算安然活在世上，也会因为这件事情而过早丧命，所以，那一刻，李淳下定决心，他，要活下来。

　　为了水青裳，活下来。

　　所以李淳用前所未有冷漠镇定的表情看着梁太祖，冷笑了一声，说道：“其实我一早便知道陛下是个不顾君臣之恩的人。”

　　“你说什么？”梁太祖的脸上有些许的诧异，但是转瞬之后还是归为平静。

　　“不然，陛下怎么会下的了手，杀了微臣的父亲？”李淳点了点头，看着梁太祖，从容不迫的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梁太祖听了这话之后，倒是大吃了一惊，看着李淳问道。

　　“笑话，微臣一介御医，这等显而易见之事，岂有不知道的？”李淳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梁太祖，说道，“既然有人说丞相大人有帝王的命数，那么，陛下，您敢不敢赌？”

　　“赌什么？”梁太祖被李淳的话激起了兴致，她不知道，事到如今，李淳作为一个亡命之徒，还有什么胆量和一个把握着他生死荣辱的人打赌。

　　“赌丞相大人的帝王命数是真是假。”李淳处事不惊的说道，心里却无比清楚，此时此刻自己的生死存亡，尽在梁太祖的一念之间。

　　但是，如果，此情此景换做水青裳的话，想必，也会如此吧。

　　“赌注是什么？”梁太祖看不出李淳心中的丘壑，继续问道。

　　“微臣的生死。”李淳毫不迟疑，脱口而出。

　　“唔？”梁太祖听李淳这般说道，越发觉得有趣，“那你说说，朕为什么要和你赌呢？”

　　“启禀陛下，若是丞相大人果真有帝王命数，那么此行，就算陛下想尽办法加害于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也必定会安然无虞，”李淳勾了勾嘴角，目光凛然，“若是丞相大人平安回来，陛下那时若是已经手刃了微臣，必将会激怒丞相大人，那时的丞相大人又首手握重兵，若是说夺取江山社稷，千古良机。但若是丞相大人没有帝王的命数，那么，陛下，微臣甘愿随丞相大人赴死。”

　　梁太祖听了这话，沉默不语，薇菀殿中的空气似乎是凝结了很久，李淳才听到梁太祖冷笑一声，开口说道：“好，朕就和你赌。”

　　梁太祖说着转身就离去，李淳在梁太祖身后双膝跪地，朗声说道：“恭送陛下。”

　　“朕还有一事不明，”梁太祖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没有回头，背对着李淳说道，“你那么讨厌朕，又万贯家财，又不想杀朕，为什么要进宫？”

　　“陛下怎么知道微臣不想杀陛下？”李淳在梁太祖的身后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若想杀朕，就不会等到今日。”梁太祖依旧没有转身，淡漠开口。

　　“因为荼蘼花，微臣喜欢宫中的荼蘼花，”李淳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说完这话，李淳明显感觉到，梁太祖的身影，震了一下，然后拂袖绝尘而去。

　　终究没有辜负李淳的希望，水青裳让李淳如愿以偿的安然出了苏芷宫薇菀殿。

　　那段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冗长的时光被水青裳一次又一次的生病组成，李淳知道她心爱的女子不能长命，但是他却说不出口。

　　他此生挚爱的女子来不及在岁月静好中慢慢老去就要离开人世——这样的事情，叫一代情痴李淳如何说得出口？

　　可是这样奋不顾身的爱水青裳，就只会让李淳遍体鳞伤，万劫不复。

　　几度想要放弃，又几度放弃了放弃。

　　直到那次，水青裳在芍园听到了那一曲《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凄迷哀音，勾起了水青裳的无限情思——李淳又何尝不知道，那一曲《摊破浣溪沙》是水青裳和钟将离的定情之曲，而“芍园”之“芍”，也就是“芍药花”之“芍”，芍药花的别名，不就是将离吗？

　　钟将离，终将离。

　　也不知道水青裳聪明至此，是否能够参的透这玄机。

　　李淳本以为，他虽然不能成为水青裳心中的良人，但无论如何，是能够陪伴在水青裳的身边的，到老，到死。

　　虽然李淳做到了，但是李淳却没有想到，他与水青裳之间，是那样的情状，那样的格局，可是后来的种种，都是李淳自己选择的。

　　李淳不能怨天尤人，只能自作自受。

　　那次水青裳病倒以后，好长时间过去依旧是昏迷不醒，李淳斟酌再三，以身试药，李淳早早的留下遗言，若是自己出现什么三长两短，就由太医院的王謇来照顾水青裳日后的病情，对水青裳，李淳只让世人说是自己被水青裳的病情所吓坏，水青裳从来不知道，李淳是心甘情愿的为了她，沦落到那个地步的。

　　李淳以身试针，虽然颇有成效，但是试针之后立刻为水青裳医治，来不及加以调养，再加上思虑过度，竟然酿成了失心疯。

　　李淳不知道的是，那时李淳还处于昏迷不醒的阶段，水青裳来看过李淳一次，虽然水青裳只是病了一场，可是李淳却消瘦了很多，脸色蜡黄，让水青裳想起了初次见面时，李淳声音温暖如茶，可是如今，却沧桑到这般田地。

　　李淳身上一身洁白的寝衣躺在床榻之上，身上脸上尽是冷汗，几根头发被汗水沾在了脸上，水青裳未来得及过多思考，走上前去，想为李淳将发丝拂开。

　　走近才发现，李淳的鬓边，早已经有三分青丝成了白发。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淳今年多大年纪，水青裳没有问过，也从未在意，只知道大约是与自己相仿，这么轻的年纪，就已经生了华发，若是追究各种原因，水青裳想必在责难逃吧。

　　归根到底，情深不寿。

　　水青裳把李淳的发丝理好，刚要抽手，自己的手却被李淳一把攥住，李淳意识模糊，口中却还是不住的呢喃着：“青裳，别走……青裳，别走……青裳，留下来，好不好……青裳，别走……”

　　水青裳的眼眶禁不住湿润了，向来水青裳的眼中心中，意中梦中，只有一个钟将离，想不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辜负了这么多的人。

　　水青裳只愿来生自己也爱上一个不愿意爱自己的薄情寡性之人，日日夜夜辗转反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了了此生风情月债。

　　水青裳把李淳的手反扣住，说道：“好，我不走，我不走……”

　　李淳听了这话，眉目才稍稍温和，过了良久，沉沉睡去。

　　过了七日，李淳醒了，可却是神志不清了。

　　水青裳倾尽太医院所能，还是没能将李淳医治好，王謇说过一句神似无稽之谈但又不是没有根据的话：“若是李太医尚且神志清醒，以他高明的医术恐怕能够把自己医治好吧。”

　　王謇话虽如此，可是终究，医者难自医。

　　此后，水青裳把李淳接到了宫中，把苏芷宫薇菀殿修缮了一番，让李淳住了进去，李淳若是神志清醒的时候，知道水青裳做了这件事情，恐怕会喜不自胜吧，真是可惜了。

　　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水青裳为了怕朝廷中的文武大臣把李淳误认以为是男宠之流，所以没有叫人泄露消息，可是这件事情，却还是被锦瑟公主的老师苏煜知道了。苏煜纵然知道，却也只知道后果，不知道前因，误认以为李淳是水青裳避人耳目秘密养在宫中的男宠。

　　那日钟锦瑟来见水青裳，说了一句苏煜让钟锦瑟代为转达的话：“启禀母皇，太傅说，虽然男宠之流可能会有误国的嫌疑，但是如果是母皇这般明君，拜为皇夫，未为不可。”

　　水青裳诧异片刻，立刻明白了苏煜意有所指，对钟锦瑟说道：“锦瑟，母皇带你去见一个人吧。”

　　到了苏芷宫薇菀殿，李淳看到了水青裳就笑着迎了上了，可那种笑却是钟锦瑟从未见过的，似乎被鬼魅摄去心魂的癫狂的笑，痴傻如同孩童：“青裳，你来了……”

　　“有没有听话，早晨的药吃了没有啊？”水青裳对李淳说话的语气，也如同和孩童说话一样。

　　李淳看着水青裳，笑的很是纯粹，重重的点了点头。

　　水青裳向宫中的宫娥要来了中午的药，用勺子一勺一勺的喂李淳喝了下去，明明是苦涩无比的药汁，李淳喝的样子，却甘之如饴，在李淳把一碗药汁尽数喝了下去之后，水青裳看着钟锦瑟，说话的时候表情凝重：“尽数锦瑟，李太医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母皇，可是母皇现在却回天乏术了，母皇不负于天下人，却负了很多爱母皇的人，这件事情，很让母皇后悔。”

　　水青裳身体每况愈下之后，每天都会在黎庶楼吹笙。

　　笙音如丝如缕，如慕如诉，正好应了唐中宗的那句诗，小楼吹彻玉笙寒。

　　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正好是让水青裳断肠的那句诗。

　　李淳虽然得了失心疯，但是每每听到水青裳在黎庶楼吹笙，都会在苏芷宫薇菀殿哭的肝肠寸断。

　　那日水青裳在黎庶楼焚稿，李淳远远的看着高楼之上有飞灰飘零而下，那一夜，李淳无泪。

　　这个女子他爱了这么长时间，久的连他自己都忘记，尽管有的时候，李淳多想他不再爱水青裳可是，情到深处，情不由己。

　　“丞相大人若是想贿赂下官，就把那块羊脂白玉的玉佩赠与下官吧。”当初的李淳这样说着，并不知道那羊脂白玉就如同水青裳的心一样，他初次索要不能得到，便永远失去了得到它的机会。

　　美人如花隔云端，那个云端上的美人，李淳，这一辈子，恐怕是注定得不到了吧。

　　而如今，看着黎庶楼上飞灰飘零，李淳的心突兀的疼了起来，那个云端上的美人，恐怕就要归去了吧。

　　一张被烧了半边的纸飞到了李淳的面前，纸上是星星点点的泪痕，还有那一阕《摊破浣溪沙》

　　。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水青裳这是在昭告天下吗？纵然爱水青裳的人那么多，可是她大梁女帝水青裳，到死爱的，只有钟将离一人。

　　殊不知一代医师李淳，到死爱的，也只有水青裳一人。

　　纵观水青裳的这一生，十六岁登坛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二十岁逐鹿中原，君临天下，俯瞰众生。在这期间，艾爱情只如同昙花一现，盛开的时候万众瞩目，局势惊叹，凋零的时候却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叹惋。

　　看世间烟露华浮，叹平生缘劫定数，风雨消六朝，春秋减三楚，霸业情业两相误，几番相思又相负，黎庶楼头观今古。

　　水青裳繁华一生，可是李淳一生却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爱水青裳。

　　青裳，若有来生，我也甘愿入此生，为你生死。

　　元坤四年一日夜，雨夜月出，当日，太医李淳含笑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