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玉笋
张太仆看了一眼丝毫没有动容的燕云袖,正要将这一切全盘托出的时候,桃绶站了起来,走到了廷尉的身边,看着廷尉笑道:“廷尉大人,太仆大人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行,太尉大人理应不该再说些什么,但太尉大人和太仆大人素来交好,太仆大人临死,太尉大人有几句话想要交代,还请廷尉大人恩准。”
张太仆听了这话,看了燕云袖一眼。桃绶说的这件事情是人之常情,廷尉也犹豫不决,一面凝眉说道“这……”,一面看着我。
我低头冥想,如果这件事情真的能把燕云袖扳倒,那么我就是权倾朝野、独揽大权,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这不是一般的卧榻,而是龙床!
我看着廷尉,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廷尉本是希望我出面阻止,虽然不知道我这样用意何在,但还是顺着我的意思,看着燕云袖,说道:“时间还来得及,太尉大人请便。”
燕云袖穿过了木桩上的一道木门,走到了张太仆的身边,一旁的牢吏纷纷躲开,光鲜亮丽的太尉官服在混沌灰蒙的空气中格外抢眼,燕云袖微微伏下了身子,口中一面低声耳语,身体一面微微颤抖,过了片刻她站了起来,看了张太仆一眼,释然的舒了口气,走了出来。
燕云袖刚刚坐定,张太仆便开口说道:“是我谋害御史大夫大人不假,但是,并无同党。”
廷尉皱着眉看了燕云袖一眼,又转眼向张太仆说道:“太仆大人若另有隐情本官会为你做主。”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张太仆的语气格外平静,看样子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廷尉鄙夷的嗤笑一声,说道:“太仆大人,本官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太仆索性把头别了过去,连看都不看廷尉一眼。
廷尉也不再和他多费口舌,给张太仆身旁的牢吏送了个眼色,淡淡的吐出了三个字:“上拶刑。”
我和夷歌皆一愣,所谓拶刑,是用夹棍夹手指,十指连心,其痛苦可以想见。
张太仆听了这话,也哆嗦了一下。
刑具刚被从墙上拿下来,燕云袖就低着目光开始剥荔枝,她水葱一样的指甲微微颤抖着破开了荔枝红缯般的外壳,张太仆每每惨叫一声,她的肩就晃动一下,随着叫声的越来越凄厉惨烈,肩膀晃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啊——”的一声突然间响起,让人感觉空气都快要断裂开来,燕云袖手中已经剥好的的荔枝也滚落在地,沾满了灰尘——这棵荔枝,是没法再吃了。
燕云袖又开始剥另一颗,我知道,这只是她自我麻痹的精神抚慰。
而这期间,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张太仆被用刑,紧紧地攥着官袍的袖子,和燕云袖不同的是我把恐惧和颤抖藏在了心里。
廷尉招了招手,牢吏停了下来,廷尉看着张太仆,问道:“太仆大人,您招是不招?”
张太仆没有说话,廷尉挥挥袖子,牢吏收起了夹棍换上了木板——是要换成笞刑了。
木板落下的声音夹杂着生不如死的喊叫声,烟尘的干燥味道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突然间,喊叫声戛然而止,牢吏停下了用刑,把手指伸到了探到了太仆的鼻孔下面,过了一会儿,司空见惯的说道:“没气了。”
廷尉走了过去,向牢吏一样把手指探到了张太仆的鼻孔下,片刻之后,说道:“果真断气了,下官恭请丞相大人、太尉大人试鼻息。”
我把手从官服的袖子中伸出来,看了一眼,真的是生的极好看的一双手,干净白皙,纤巧细腻——而如今,我要用这双手亲自验证一个人的死亡,一个生命的终结。这一刻我才感觉到,自己这一双十指纤纤柔若无骨的手有多么残忍,自己这一张顾盼生姿倾国倾城的脸有多么虚假。
我甚至在想,如果捧一面照妖镜来我的面前,镜子中的我会不会是青面獠牙的魔鬼,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我表面上风平浪静,心脏中却早已波涛汹涌,我走了过去,把自己似凝脂似玉笋又似水葱伸到了张太仆的鼻孔下面,我无比清晰的看到自己的手指也在颤抖——无论我怎样极力隐藏,在一个活生生的死人面前还是不能静若止水。
这就是死亡吗?再也探不到鼻息和体温的一望无际的冰凉与寂静,便是所谓的死亡吗?
我微微颤抖着抽回了手,他死的时候表情狰狞,眼球凸出,眉头紧皱,呲牙咧嘴——他就这样无比痛苦的离开了人世。我把刚刚抽回的手覆盖在他的脸上,抬起了目光,凭着感觉帮他将眉心展平,将眼睛闭上,将嘴巴合拢。
张太仆瞑目了,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儿。
我走了出去,回到了坐榻上坐下,夷歌见我出了一头虚汗,握紧了我的手,我不想把她的手弄脏,于是缩了回来,缩进了官袍的袖子中。
遥想为梁太祖进宫抢夺玉玺时,我对北冥说“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但是那次却是不战而胜,幸亏大齐帝宫的人没有多做抵抗,否则,我的一个个午夜子时,该是怎样的噩梦缠身?
燕云袖还呆坐在坐榻上没有动,廷尉见了,朗声说道:“下官恭请太尉大人试鼻息。”
燕云袖最终在桃绶的搀扶下颤抖的站了起来,走了过去,刚把手指探到张太仆的鼻孔下面,就“啊”的惊呼了一声,往后退了一大步,手指颤抖的更加厉害,结结巴巴的说道:“没……没气了……”
廷尉用手把张太仆的嘴打开,舌头几乎要断掉了,我攥紧了拳头,燕云袖见状又惊呼了一声,廷尉面色平淡,冷冷的说道:“是咬舌自尽。”
燕云袖惊魂未定,但是还是走了过来,迅速的剥开了一个荔枝,吃了下去,勉强释然的笑了笑——是啊,张太仆到死也没有供出他=她来,这就像细白的胳膊上有了一块儿溃烂,把它挖除的过程虽然疼痛难忍,但是最终还是除了一块儿心头大恨。但是挖掉这块儿溃烂之后,露在外面的也只是一块儿更惹眼更骇人的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