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恍惚着从梦中醒来,头疼得厉害,坐起身一看,身旁竟躺着两个从未蒙面的陌生女子,环顾四周竟是慈宁宫的后殿。
他理清记忆,立刻明白了一切,心中大惊不好,赶紧拿起衣衫,独自回到养心殿中。
小乐子见圣上回来,特地拿了杯热茶奉上关切的问道:“陛下面色不佳,是否龙体不安”?
“贵妃何在?”朱见深不担心别的,唯独怕万贞儿知晓此事后怨恨自己,更担心她一时激愤难保腹中孩儿安康。
“太后昨日下了懿旨,特赐贵妃娘娘回娘家省亲,还吩咐人五日后接回,所以并不在宫中。”小乐子据实回答道。
朱见深长吁一声,皱眉揉着太阳穴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过午时,太后以陛下圣体微恙为由散了早朝。”小乐子从朱见深手中接过茶杯道,“陛下看上去精神不济,是否需要奴才传太医?”
“不必了,传钱徵彬。另外,”朱见深招手让小乐子凑近吩咐道,“准备凤辇,四日后你亲自去万府接贵妃回宫。”
“凤辇?”万贞儿毕竟还只是贵妃,小乐子不禁又问了一句。
“对,一切依照皇后礼仪迎回,到时朕会到丹凤门亲自接她,所以你一定要安排妥帖!”朱见深说道。
“是,奴才领旨,这就去准备。”小乐子回应道。
朱见深命钱徵彬去调查刚刚那两位女子身世,心中不安的情绪一直未能稳定,在万贞儿回宫知晓此事之前,那两个女怕是留不得!
朱见深命人退下只留钱徵彬,听到不该有的回复,狠拍龙案大怒道:“什么?人不见了?你是怎么做事的!”
“微臣领旨前去,的确未见那两位女子身影。在打探了一番后才得知,那两位女子分别姓易、程。易程二人年纪轻轻,且都由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吩咐安排,所以宫中见过他们之人甚少。”钱徵彬低头抱拳禀报道,“微臣大胆猜想,应是已经悄悄出宫安排妥帖了吧。”
“出宫了……”朱见深垂下眼帘定神喃喃道,一个灵神晃过便有了主意,绕过龙案对钱徵彬说道,“爱卿平身。”
“谢圣上。”钱徵彬明白,朱见深只要口气和婉地对他说出“爱卿”二字,便是要狠下杀令,立刻起身低头上前附耳倾听。
“全力击杀易程二人,太后身边的宫女太监全部换新,对昨日之事有所耳闻之人吩咐下去——管住自己的舌头就是保住自己的脑袋!另外,朕要你找的太医你可找到了?”朱见深低沉而急速的声音让钱徵彬不禁毫毛竖立连连点头,“好了,你下去吧!”
“微臣领旨告退。”钱徵彬抱拳行礼退下。
朱见深回到龙椅安坐唤道:“小乐子!”
小乐子赶身上前,躬身垂首听着他轻声吩咐道:“加大钱太后汤药中的分量,若是太医院有人敢多嘴,泄露了风声,朕可只能将你株连九族,以示公允了。”
仿若严冬劲风刮过,森森的语调让小乐子微微一颤,立刻跪拜道:“奴才必将此事办得严丝合缝,绝无泄密之可能”。
“朕,很少信人,”朱见深拿起桌上的御笔似笑非笑道,“若是有人辜负了朕的信任,朕只是朱笔一下,便是万劫不复!”
四日后。
大红色赤金绣凤纹霞帔上身,镶尽珠宝的华裳和满头的珠翠将万贞儿冷艳的面庞衬得更加倾世无双。她由数名侍女扶上众人簇拥、原只能由皇后独乘的十六乘赤金凤辇。
凤辇四角高悬的金铃和玉质轿帘奏出一个女人在这世上最荣耀的乐章,四周沿街匍匐跪拜的百姓、响天彻地的礼乐声伴着由宫人不断抛撒的牡丹花瓣织出覆在她裙上最美的华纱。
贵妃又如何,世上还有谁人可及?
从历来只有皇帝和皇后出进的丹凤门而入。皇帝亲自迎接,两人握掌同行,绛红色绣着大朵牡丹、赤金龙凤镶边的绒毯直通长春宫门。
朱见深甚至玩笑似的在端严庄重的群臣早朝中说道:若万贵妃腹中为女则封为长公主,享亲王爵位;若为子即刻封为太子,以为国祚。
“朕看你自回宫就没笑过,可是心有不悦?”朱见深仔细缓慢地为她卸下头上的支支鸾钗,轻柔地笑道,温暖的左手不断轻抚着由宫人们细细描过的弯眉。
“陛下安排,臣妾自然喜不自胜,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事。”万贞儿拉过眉上的大手交握轻按,头靠在他的怀中,看着铜镜中折射出的身影笑道,“不过,臣妾若说了,圣上必定恼怒。”
“你倒说说看。”朱见深搂着她的双肩浅笑,眼神醉人。
“为女应是蔡琰身,世事颠簸心神屈。胡笳入琴出悲离,多难沉浮铿锵曲。”万贞儿此言一出果然将朱见深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淡笑的面上没有任何色彩流过。
她深知帝心,侧身笑道,“陛下,臣妾不善诗词,不过随口一说,还望陛下见谅。”
朱见深蹲下身,埋首在她的肩窝,略略忧伤的眼睛只是淡淡看着她黑如泼墨的长发,脉脉道:“怎的忽然起她了呢”?
“蔡琰乃是后汉才女,天资聪颖,通晓古今,博文广知,被一代枭雄曹操誉为‘蔡文姬’,但其却一生坎坷,几多不幸。三嫁不说,就连两个亲生孩儿也因战乱而远隔万里,没人问过她愿不愿,她就这样,像件货物被丢来丢去。”万贞儿转头亲吻他的额角一下,半是含泪慨叹,“可臣妾依旧很羡慕她。至少她的孩子都还活着,至少她的三任丈夫对她都很好,至少史书工笔对她都是赞扬。”
朱见深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今天这样宏大精细的安排迎来的不是佳人的感动而是突然的悲叹,她莫不是在暗示些什么?
他抬头正对上她殷红的双眸,抚着她的脸轻声问道:“是谁对你说了什么”?
“没有,谁都对臣妾很好。”她侧头紧贴着他的掌心,感受那深浅不一的纹路和久违的温暖,“臣妾只是害怕……”
“朕永远都在你的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怕。”朱见深以指代梳轻捋着她的头发,企图用深沉温厚的语调抚平她不安的心情。
“不,我怕君生我已老,我怕斜倚熏笼坐到明,我怕再失去第二个孩子……”万贞儿抱紧朱见深,发自内心地哭诉道,“我怕…”
在朱见深的的记忆中,万贞儿一直是乐观而坚强,哪怕是知晓他们第一个孩子突然小产的消息也是含着泪先安慰一直守候榻边的自己。如今她居然叹息着自己和孩子的未来……
“其实,我也怕,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朱见深为她抹去脸上的泪珠儿,凤眸噙着泪笑道,“我不怕死,不怕江山覆灭,不怕受辱委屈。我只怕连你也对我摒弃嫌疑。”
“你是圣上,怎么也敢怕?你都怕了,万万百姓又该如何呢?”万贞儿安慰道,“再说了,我怎么会不信你,离开你呢?”
朱见深只是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道:“钱徵彬前几日给我推荐了一位太医,医术老道,为人忠厚。你怀有身孕本就该千百个小心,明日便安排让他给你号号脉吧?”
“好,我都听你的。”万贞儿笑道。
次日,待安排的太医给万贞儿号过脉后直接被钱徵彬带到了养心殿。
朱见深命众人退下,端坐在龙椅上,对着年迈的太医问道:“贵妃脉相如何?皇子是否安康?你若有半字谎言,立刻全族连坐凌迟!”
“微……微臣……该死,求圣上恕罪!”老太医名曰李宏,许是因为年迈,许是胆怯,枯瘪的身形止不住地发颤,跪在大殿当中不停叩首道,“微臣医术不佳,无能为力,求圣上饶恕。”
朱见深脑中瞬时有如烈火腾升,稳住心绪指着李宏连忙说道:“几位太医为贵妃把过脉,都说母子俱安,你求的哪门子情!”
“圣上明鉴,请恕微臣直言。”李宏跪在堂下缓缓说道,“贵妃早过适宜生育之期,且早年曾经中毒小产,身子带有弱症,即便是常年进补,也只能补得了身,壮不了孩儿!”
“什么……”朱见深心悸如击鼓般咚咚跳着,怔了许久,忽然从龙座上大步走下,当面问道,“皇儿当真保不住么?”
“就算微臣拼尽毕生所学,也只能保其一刻,孩子就算顺利产下,也会早早夭亡。”李宏抬头欲看,终却未敢看,接着徐徐道,“不过,若是用药物将母体之气血全力供养孩子,或许还可保其性命,但母体便会因为气血双亏严重而……”
“胡说!其它太医怎的都没将此告诉朕?你分明就是挑拨朕与贵妃!”朱见深抓起他的衣领咆哮道,攥得发白的拳头绷着青筋突突直跳。
“臣可用一生名节作担保,其它太医也应该查出有恙。圣上若不信可细细审查其它太医医案,他们为贵妃开出的都是大补气血之药,贵妃也经常有心烦气躁、嗳气悲叹之时。”李宏急忙辩解道,“圣上,现下若施药得当,还能保的娘娘安康,若是继续这般拖下去,恐怕孩儿会反噬娘娘精血,最终导致一尸两命啊!圣上,微臣自知忠言逆耳,乃是冒死进谏啊!圣上!”
“不,不会!你在骗朕!你竟敢骗朕!”朱见深赤红着双目,两手紧抓着太医衣衫,大喘几口气之后皱眉问道,“此事,你可有告诉贵妃?”
“微臣自知此事重大,不敢告知第二人,只是禀告贵妃一切安好。”李宏据实回道。
“记住,不可让他人知道……”朱见深放开他,闭上眼,站起身轻叹道,“尽力保住贵妃,下去吧。”
待李宏退下,朱见深多次调查此事,其它太医给出的答案都一样,他才最终相信了这个事实。
深宫的夜,静的可怕。断断续续的梆子声和着偶尔传来从宫门走过奴才的脚步声,像是弓弦,紧紧勒着朱见深脆弱的魂魄。
又是一夜未睡,看着怀中睡相甜美、连上翘的嘴角也洋溢着即将迎来新生命止不住欣喜的万贞儿,他心中却是一阵阵发凉。
第二个孩子,若是……万贞儿该会怎样的难过……
他扇着䴢尾为万贞儿纳凉,怀抱的手臂却愈收愈紧,温热的浅吻静静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之上,像是补偿,却又像是承诺。
“朕欲晋贵妃为后,众卿家可有异议?”朱见深没有想到此言一出,台下的众大臣就像事先约定好了似的齐齐反对。
有的说后位已选有备选之家,先皇遗命不可悖逆;有的说,万贞儿出身不高,又不曾育有皇嗣,于国无功不可加封;有的又说,万贞儿年岁已高,皇后年岁理应与圣上相配才符合礼仪……
朱见深本想给她一个高高在上的名位,以作弥补,可如今看来此事遭到群臣、太后的双重反对,他也只得作罢。只是再次加封了万贞儿的父母兄弟,又让人整修坤宁宫准备迎她入住。
“不可,朝堂之事如若万不得已不可牵连后宫,且日前已为封后一事流言不止,臣妾不可入住坤宁宫,再让圣上为难,消损圣上清誉。”万贞儿闻言后是这样拒绝的。
朱见深眼见封后之事行不通,便成日里都惦记着如何让万贞儿高兴。他命人在御花园百花开得最好处修建一座小亭阁,名为《琴瑟轩》,里面挂满了他亲笔为万贞儿所作的画像。
琴瑟和鸣,夫妻更是伉俪情深。
他便是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此生,独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