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汴生上前便将前日酒肆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一贯嬉闹的脸庞却是一直紧绷，末了重重叹口气:“我总觉得七鹤将韩柒的尸体置于冰窖与她吞下红灵草的果子有关。”

　　“难不成还真的能发出芽？”聂远脸上是一贯的嗤笑，口气里却隐藏着些许不确定，摇头又问，“那漠城人尚在南岭?他们是何用意?”

　　“他们似乎与七鹤是旧识，约莫会等韩柒的事有个定断才会回去。”

　　“定断，唉，事已至此连后悔都不行，哪还有什么定断。”聂远复叹，回身从书桌案下抽出一封信递给李汴生，俨然是骆商带来的那一封。

　　“她在上山之前就已作好死的准备，并且猜到我会成亲，娶的是谁，你说……这是怎么回事?”礼堂上骆商若有所指的话显然也让他有些不明白，而韩柒的信却只提了大概并未说清原委。

　　“聂远，今日来我已经查清事情始末如何，你要不要听？或许会让你后悔。”

　　望着李汴生郑重的表情，聂远抿嘴一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更隔秦淮河旧曲，秋已半，夜将阑。

　　秋日傍晚的秦淮河泛着些许雾气，苍白的日头却是凭添了几抹凄凉。

　　似乎也是这么一个季节，聂远走到栈桥尽头，微微沉思，他救起韩柒的时候，也是这样凉意浓浓。

　　所以他才破天荒地寻了一处地方与她烤火，聊起那些从来都是埋在心底的话题。

　　因为韩柒说，不过几日就会离开南岭，他以为永远不会相逢，那么说一些不想为他人知的抱负想法，也就无甚关系。

　　他曾说，最大的愿望是游遍大江南北，然后选一座安静的镇子开个小店。

　　他曾叹，最想去的地方是白山，因为山上有终年不化的雪。

　　可过了这么些年，现实的种种让愿望只是愿望，终究是一直埋于心底。而韩柒，却真的孤身一人去了白山。

　　他拾起手，信纸已经被揉烂，残破而娟秀的字体仍旧透露着些许固执坚贞。

　　这是韩柒最后一封信中的另外一张，连李汴生也不知道。那提及儿时的寥寥数语却像是韩柒独留的温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人前他犹自能做出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如今一人站在这里何必再装?

　　他是悔了，千万分的悔。

　　李汴生查到的消息确实让他吃惊不已，可是他亦清楚，就算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只是一个局，估摸着也还是作同样的决定。一切无非是源自他的过分理智以及那万事不关己的性情。

　　能怪谁?

　　怪谢阁老想与聂家联姻，招其为婿然后使了手段，要谢蓉主动与他搭讪甚至散布韩柒是克星这样的谣言？

　　然而，打一开始就是他主动与谢蓉说的话，而且也从未相信过“克星”这样的流言。

　　或者是怪父母嫌贫爱富，不守承诺，故意刁难韩柒？

　　可是，如果他坚持，父母根本做不了主。

　　若不是自己的冷眼旁观，根本不至于这般。亏得韩柒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他却足足等到韩柒死了，才完全记起那一段邂逅。

　　薄情，寡义。

　　骂也好，怨也好，为何韩柒一字不提，至死还在为他着想？明明是他负了这个女子。

　　“少爷，少夫人犯病昏过去了。”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聂远猛地一惊，手中的碎纸就随风飘进秦准河中，伸手什么也没捞到。

　　隔了半响他才转过头，轻声一叹，道“我这便回去。”

　　走至南桥时，不知为何远远就瞧见七鹤酒肆前的幡旗，那小篆的字体带着无限幽深一般，引得他不由自主就要往那边走。

　　“少爷……”

　　“你先回府，我一会儿便到。”他思忖片刻，不顾小厮的拦阻，执意往酒肆而去。

　　至少要见她一次。

　　他进门就与满院子乱跑的浮尧撞了个满怀，如第一次一般，因过分大的面具遮住了眼。

　　“呀，死鱼脸哥哥你终于来了，“摘下面具浮尧便道，却是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过，你来晚了哟。”

　　聂远脸色骤然一变，双拳紧紧握起，许久才开口问：“什么意思？”

　　浮尧又是一笑伸手拉过他，聂远稍作迟疑还是跟着她走向后方。

　　他一进入冰窖便知是那日李汴生提及的放置韩柒的地方，果然七鹤与骆商几人都在，当中的白玉棺材已经蒙上一层厚厚的水雾。看不出原本的光泽。

　　“哟，聂公子来得真是时候，稍晚一些可就看不到这幅奇景了。”骆商离门较近，见着他当先开口，嘴角微翘，眼中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什么奇景?”聂远被他二人一句迟了正好弄得有些莫名其妙，虽已猜到事情定与韩柒有关，几步之遥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自己去验证。

　　“少夫人是病了吧。”接话的却是七鹤，七鹤也没有瞧他。只是站起身走到棺木旁若有所思。

　　冰窖内的寒意似乎越来越浓，酒味与香火味交织在一处，怎么也挥不去。不知隔了有多久，聂远才提起有些冻僵的步伐走到七鹤身边，只一眼就被棺内景象骇得退出一步。

　　如果没记错，李汴生说韩柒的尸首与活人一般，可如今棺内躺着的却分明是一副骨骸，宽大的白色寿衣软趴趴地压出骨骼的形状，没有半丁血肉。

　　与之相称的便是胸口处突兀而立的一株红色花朵，大片的花瓣交织成奇异却格外美艳的形状，顺着没有叶的茎分出无数细小的根结，盘错隐隐，一直爬至骨骸的脖颈上，就像是将韩柒的最后一点儿精气全部汲取殆尽，而后方开放出这至为耀眼的花来。

　　“红灵草。”聂远缓缓吐出三个字，还未有所反应一滴清泪已然落下。

　　他从一开始就以为绝不可能的事，居然这般生生地映在眼前。

　　恍然中，他伸手折下了那枝独茎的花，听得有人在耳畔叹息：“情若能在该懂时便懂，便也不是情了。”

　　情之一字，他到这时才真有所悟。

　　而韩柒，骨头里开出的花，才是你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