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退位苗刘改元~讨叛将吕张勤王】
话说康履既死,帝谕苗傅等归寨道:“中官康履已经伏法,卿等可退归本营。”
苗傅又道:“陛下不当即大位,渊圣来归,何以处也?”
天子使朱胜非缒出楼下,委典谕之。苗傅请隆祐太后同听政及遣使与金议和。天子许诺,即下诏书,恭请隆祐太后垂帘,权同听政。百官皆出门外。
苗、刘闻诏不拜,叫道:“自有皇太子可立,况道君皇帝已有故事。”
张逵又大呼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日之事,当为百姓社稷之计。”众皆惊愕失色。
百官复入言:“苗傅、刘正彦不拜。”
官家问道:“朕已允许议和并太后垂帘听政,他二人又想怎样?”众人不敢回答。
时希孟对官家说道:“现在有二说:一则陛下率百官死社稷;一则陛下从三军之请。”
杭州通判章谊叱时希孟道:“这是什么话?三军之言,岂可相从!”
天子徐谓朱胜非道:“朕当退避,但须禀于太后。”
朱胜非谓不可,说道:“没有这样道理。”
颜岐道:“若得太后亲谕之,则贼无词矣。”
赵构乃令颜岐入奏,又命吴湛谕苗傅等道:“已令人去请太后,御楼商议。”
是日北风劲甚,门无帘帏,天子坐一竹椅,无藉褥,既请太后御楼上,即立楹侧不复坐。百官固请,高宗道:“太后已来,朕不当坐此矣。”
少顷,太后御黑竹舆,从四老宫监出宫。太后不登楼,内侍报帝,密语道:“太后欲出门谕诸军,如何?”执政皆以为不可,说道:“若为邀去,奈何?”朱胜非道:“贼必不敢!臣请从太后出,传道语言,可观群凶之意。”太后遂肩舆出立楼前见苗傅等,执政皆从之。
苗、刘拜于舆前道:“今日百姓无辜,肝脑涂地,望太后为天下主张。”
太后道:“自从道君皇帝任用蔡京、王黼,更祖宗法度,童贯起边衅,所以招致金人,养成今日之祸,岂关今上皇帝事!今皇帝圣孝,并无失德,止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已加窜逐,统制独不知邪?”
苗傅道:“臣等定议,必欲立皇子为帝。”
太后道:“以承平时,此事犹不易。况今强敌在外,皇子幼小,决不可行。不得已,吾当与皇帝同听政。”
刘正彦沉声道:“今日大计已定,有死无二,望太后早赐许可。”
太后拒之道:“皇子方三岁,以吾妇人之身,帘前抱三岁小儿,何以令天下!敌国闻之,岂不转加轻侮?”
苗傅、刘正彦号哭固请,太后不听。苗、刘因呼其众道:“太后不允所请,吾当解衣就戮。”遂伪作解衣卸甲状,太后止之。
太后复呼之道:“统制名家子孙,岂不明晓?今日之事,实难听从。”
苗傅道:“三军之士,自早至今未饭,事久不决,恐三军生变。”又目顾谓朱胜非道:“相公何无一言?今日大事,正要大臣果决。”朱胜非不能答。
天子遣颜岐前来,奏太后道:“皇帝令臣奏知太后,已决意从苗傅所请,乞太后宣谕下诏。”太后犹不许,苗傅、刘正彦等语益不逊。
太后还入门,天子遣人奏禅位,朱胜非跪泣道:“逆谋一至于此,臣位宰臣,义当死国,请下楼面诘责二凶。”
高宗道:“凶焰如此,卿往必不全。既杀王渊,又害卿,将置朕何地!”乃挥左右稍却,附耳与朱胜非低言道:“朕今与卿利害正同,当为后图;图之不成,死亦未晚。”遂命朱胜非以四事约束苗傅:一曰尊事皇帝如道君皇帝故事,供奉之礼,务极丰厚;二曰禅位之后,诸事并听太后及嗣君处分;三曰降诏毕,将佐军士即时解甲归寨;四曰禁止军士,无肆劫掠、杀人、纵火。如遵依约束,即降诏逊位。
苗傅等人听后,皆道:“诺。”
帝顾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李邴,令其草诏,李邴请帝御札。帝即所御椅上作诏曰:“朕自即位以来,强敌侵凌,远至淮甸,其意专以朕躬为言。朕恐其兴兵不已,枉害生灵,畏天顺人,退避大位。朕有元子,毓德东宫,可即皇帝位,恭请隆祐太后垂帘同听政事。庶几消弭天变,慰安人心,敌国闻之,息兵讲好。”帝书昭已,遣人持下宣示。
朱胜非至楼下,呼苗傅幕属将佐问之,王钧甫说道:“苗刘二将忠有余,而学不足。”宣诏毕,苗傅、刘正彦麾其军退,移屯祥符寺。时已未刻,帝徒步归禁中。军士退去,尚喧呼于市道:“天下太平也!”是时诸门,皆苗傅等以甲士守视,不听人出入。
方事之未决也,康允之奏道:“恐军士乘势攘杀,请出门慰抚。”高宗天子乃命康允之见苗傅、刘正彦,告以故,刘正彦以一甲马、二十甲士授之。康允之周行进衢,杭人赖以安堵。
帝既还内,宰执从至殿门。朱胜非呼典班高琳附奏:“今夕宰执内宿。”帝独召朱胜非至后殿,垂帘,太后见朱胜非号泣。高宗说道:“康履、曾择,陵忽诸将,至于马前声喏,或倨坐跣足,使诸将立于前,此皆招祸之事也。”
朱胜非回道:“康履、曾择必有所求,求而不得则怨矣。”
高宗问道:“此事终如何?”
朱胜非道:“王钧甫辈皆其腹心,适尝语臣云:‘二将忠有余而学不足’,此语可为后图之绪。”
高宗道:“朕来早不出,太后御殿。”
朱胜非道:“来日当降赦。盖群凶既杀王渊,又劫掠,意必望赦。它日势可行遣,岂复论此!今当召李邴就草赦,庶可共议。”
高宗问道:“卿自为之,如何?”
朱胜非回道:“当宣召学士内宿,令御史台集百官宣读,一如平日,或许群凶不疑。太后垂帘,当二人同对;臣有独奏事不可形于纸笔者,岂可与它人同之!欲降旨,以时事艰难,许臣僚奏对。”
太后问道:“彼不疑否?”
朱胜非道:“宜自苗傅始,仍与其徒日引一人上殿,以弭其疑。”胜非退。
太后语高宗道:“幸亏此人为宰相,若汪伯彦、黄潜善未退,事已不可收拾矣。”它日,苗傅等入对,太后劳勉之,苗傅等皆喜。由是臣僚独见论机事,贼亦不疑。
当日,赵构下诏退位,至显忠寺居住。太后垂帘,降赦,号天子为睿圣仁孝皇帝,以显忠寺为睿圣宫。高宗天子移御显忠寺,宰执百官侍卫如仪,内人六十四人肩舆以从。苗傅等遣人伺察,恐匿内侍故也。
苗刘用天子之名,以张澂兼中书侍郎,韩世忠为御营使司提举一行事务,前军统制张俊为秦凤副总管,分其众隶诸军。以东京留守杜充为资政殿大学士、节制京东西路。殿前副都指挥使、东京副留守郭仲荀进昭化军节度使。
天子留睿圣宫,苗傅等留内侍十五人侍奉左右。寻捕宦官蓝珪、高邈、张去为、张旦、曾择、陈永锡于岭南诸州。曾择刺配昭州,方行一程,苗傅使人追还斩之。
苗傅以年号“炎”字,两火多盗之意,想要改元,刘正彦欲迁都建康。太后与朱胜非道:“二事如俱不允,恐贼有他变。”遂改元明受,乃以建康近江北,难挡金军为由,婉拒迁都。
江东制置使吕颐浩字元直,方至江宁,忽然内禅诏赦传来,遂会监司议,皆莫敢对。众人散去,吕颐浩对其属官李承迈说道:“官家即位不到二年,怎地忽然内禅与三岁皇子?朝廷是必有兵变。”
李承迈说道:“诏词有畏天顺人之语,此恐其出于不得已也。”
吕颐浩子吕抗在旁说道:“主上春秋鼎盛,二帝蒙尘沙漠,日望拯救,其肯逊位于幼冲乎?兵变无疑。”
吕颐浩即遣探马入杭州,查探虚实,探马回报果然苗刘逼宫。吕颐浩亲书一封,使人至平江府告知礼部侍郎张浚。痛述国家艰难之状,别以片纸遗张浚道:“时事如此,我等怎能就此不管?”
苗傅、刘正彦作乱,改元赦书至平江,张浚命守臣汤东野秘不宣。未几,苗傅等以檄来,张浚恸哭,召汤东野及提点刑狱赵哲谋起兵讨贼。令赵哲尽调浙西射士,以急切防江为名,使汤东野密治财计。
当时,苗傅等以承宣使张俊为秦凤路总管,张俊将万人还,将卸兵而西。张浚知上遇俊厚,而俊纯实可谋大事,急邀张俊,握手语故,相持而泣,因告以将起兵问罪,张俊泣而奉命。吕颐浩节制建业,刘光世领兵镇江,张浚遣人赍蜡书,令刘光世勤王,刘光世不从。吕颐浩又遣使至镇江说之,刘光世方起兵。吕颐浩勤王兵至润州丹阳县,刘光世引所部来会,而命张俊分兵扼吴江,上疏请复辟。苗傅等谋除张浚礼部尚书,命将所部诣行在,张浚以大兵未集,未欲诵言讨贼,乃托言张俊骤回,人情震詟,不可不少留以抚其军。
前密州州学教授邵彪见张浚于军中,张浚问策安出,邵彪说道:“以至顺诛大逆,易于反掌,公处之何如耳。”
张浚道:“张俊指天誓地,愿以死援君父之辱,韩世忠有仗节死难之志,二人可以集事。惟我士卒单弱,恐不足以任兹事。然吕枢密屯兵江宁,其威望为人所信向,且通亮刚决,能断大事,当为天下倡。刘光世屯兵镇江,兵力强悍,谋议沈鸷,可以倚仗。我已驰书知会他三人。”
邵彪道:“兵贵神速,吕枢密在数百里外,奈何?”
张浚道:“吕枢密睹事明而刚决,闻国家之难,必先于众人倡义而起,何患不速!”
是日,张浚书至江宁,吕颐浩看了张浚来书,泣道:“果如所料,事不可缓矣!”吕颐浩回书与张浚及诸大将,相约会兵。时议论不一,人情汹甚。江宁士民知吕颐浩起兵,议留颐浩,颐浩乃檄主管侍卫马军司公事杨惟忠留屯江宁府,以安人心,且告诉杨惟忠以苗傅等计穷,恐挟持皇帝逃跑,由广德渡江,当日夜为控扼之备。于是吕颐浩以羸弱千余人授杨惟忠,自将精兵万人讨贼。
会韩世忠舟师抵常熟,张俊道:“世忠来,事济矣。”告知张浚以书招之。
韩世忠在舟船中,闻张浚遣人来,被甲持刃,不肯就岸;取张浚书信,使人读之,世忠乃大哭,举酒酹神,说道:“誓不与苗刘二贼共戴天!”舟中士卒皆奋。
韩世忠见张浚书,引兵至平江府,见张浚道:“今日大事,世忠愿与张俊身任之,公可无忧。”
张浚道:“投鼠忌器,事不可急,急则恐有不测,我已遣进士冯轓甘言诱贼矣。”
张浚因大犒张俊、韩世忠将士,酒五行罢,呼诸将校至前,抗声问道:“今日之举,孰顺孰逆?”
众人皆道:“贼逆我顺。”
张浚厉声道:“闻贼以重赏购吾首,若我张浚此举违天悖人,汝等可取我头去;不然,一有退缩,悉以军法从事。”众感憾愤。于是,令韩世忠以兵赴阙,而戒其急趋秀州,据粮道以待大军之至。
此时,韩世忠夫人梁红玉与子韩亮在杭州,苗傅扣留,欲以牵制韩世忠,朱胜非与苗傅说道:“今白太后,遣二人慰抚世忠,则平江诸人益安矣。”于是召梁红玉入宫,封安国夫人,俾迓世忠,速其勤王。
梁红玉一日夜骑快马驰数百里,会韩世忠于秀州,招韩世忠引兵剿贼。韩世忠急相约张浚、刘光世、张俊,传檄天下兵马勤王,趋赴杭州。苗刘遣将张彦、王德声言防淮,以阻勤王之兵。
王德字子华,通远军熟羊砦人。曾是姚古部将,金人入侵,以十六骑径入隆德府,执伪守姚太师,左右惊扰,王德手杀数十百人,众愕眙莫取前。姚古献姚太师于朝廷,钦宗问状,姚太师道:“臣就缚时,止见一夜叉耳。”时人遂呼王德为“王夜叉”。王德本无叛心,乃伺张彦酒醉杀之,并其军,自采石济江归刘光世。
王德去后,刘晏亦有归正之心。刘晏,字平甫,严州人。早年入辽,举进士,为尚书郎。宣和四年,率领数百人来归宋国,授通直郎。金人犯京师,以刘晏总领辽东兵,号“赤心队”。建炎初,从刘正彦击淮西贼丁进,以疑兵八百招降丁进余党,迁朝散郎。刘晏得知王德已投刘光世,谓其部曲道:“我怎能从苗刘逆党?”以众归附韩世忠。
因韩世忠在沭阳兵马溃散,张俊虑韩世忠兵少,以刘宝兵二千借之。舟船行载甲士,绵互三十里。张浚所部统领官安义,阴与苗傅同流合污,欲代张俊而夺其兵,乃断吴江桥以应贼,张浚即令韩世忠屯秀州崇德县,以伐其谋,世忠至秀,称疾不行,造云梯,治器械,苗、刘等人始惧。
却说冯轓受张浚之命至行在,再见苗傅、刘正彦于军中,从容说道:“冯轓为国事而来,今已再日,未闻将军之命,愿一言而决。今日之事,我若言之触怒将军,将军必会杀我,我若不言,则它日事故愈大,亦死于乱兵之手。如何都是死,何不今日陈说厉害而死,使将军知冯轓非苟且偷生之辈!自古宦官乱政,根株相连,不可诛锄,诛必受祸,东汉末年事,世人皆知。二公一旦为国家去数十年之患,天下蒙福甚大。然主上春秋鼎盛,天下不闻其过,岂可传位于襁褓之子!且前日之事,名为传位,其实废立。自古废立在朝廷,不在军中,二公本有为国之心,岂可以此负谤天下!”
少顷,苗傅按剑瞪视冯轓,说道:“金人之意在建炎皇帝。今主上当极,太母垂帘,将复见太平,天下咸以为是。如张侍郎处侍从,尝建立,何事而敢梗议?”
冯轓道:“太母深居九重,安能勒兵与金寇周旋!天下自有清议,太尉幸孰思。”苗傅听了,拔剑在手,更加发怒。
刘正彦见冯轓辞色不屈,即与王钧甫、马柔吉引苗傅耳语,遂对冯轓说道:“张侍郎欲复辟,此事固善,然须面义。”词语谦逊。明日,即遣归朝官宣义郎赵休与冯轓同去见张浚,送张浚书信,约张浚至杭州同议复辟之事。
张浚再遣冯轓入杭州,与苗傅书信,告以祸福,使之改图。苗傅又移张浚书道:“朝廷以右丞待张侍郎,伊尹、周公之事,非侍郎谁能当之!请速赴行在。”
张浚回书道:“自古言涉不顺,则谓之指斥乘舆;事涉不顺,则谓之震惊宫阙。至于逊位之说,则必其子若孙年长又贤,因托以政事,使之利天下而福苍生;不然,谓之废立。废立之事,惟宰相大臣得专之,伊尹、霍光之任是也;不然,则谓之大逆,族诛。凡为人臣者,握兵在手,遂可以责其君之细故而议废立,自古岂有是理也哉!今建炎皇帝春秋鼎盛,不闻失德于天下,一旦逊位,似非所宜。我岂不知废置生杀,二公得专之,盖其心自处已定,虽死无悔。呜呼!天祐我宋,所以保祐皇帝者,历历可数,出质则金人钦畏而不敢拘,奉使则百姓讴歌而有所属。天之所兴,孰能废之!愿二公畏天顺人,无顾一身利害。借使事正而或有不测,犹愈于暴不忠不义之名而得罪于天下后世也。”
前时,张浚发书及所措置事,皆托它词,未敢讼言诛之,苗傅等虽闻大集兵,犹未深信。苗傅等人得书惊恐,才醒悟张浚举兵讨伐,即请罢免张浚,右仆射朱胜非阻止五六次。
苗傅等至都堂见朱胜非,怒道:“张浚说我等为逆贼,所不能忍,如吕枢密则晓事。”苗刘欲杀张浚。
朱胜非见其狂悖太过,恐生它变,说道:“罢张浚兵权而以付吕枢密,必无事矣。”苗傅意稍解,而诬张浚欲危社稷,遂贬张浚黄州团练副使、郴州安置。张俊、韩世忠拒不受。会吕颐浩、刘光世兵,接连而至。
吕颐浩以所部万人从江宁出发,途中募兵三千人同行,至平江之北四十五里,张浚乘轻舟迎迓。道遇小舟,得邮筒,屏人发封,却是张浚贬谪彬州之命,张浚得之,恐将士观望不尽力,读书信道:“得书,趋赴行在,即日起发。”张浚见吕颐浩,相与对泣。
张浚涕泣道:“主上待我辈厚,今日惟以一死报国,日夜望枢密之至以为盟主。”
吕颐浩道:“今事不成,不过灭族。颐浩曩谏开边之失,几死宦官之手;承乏漕輓,又几陷穷边;近者仓卒南渡,举室几丧;今日为社稷死,岂不甚快哉!”张浚壮其言,吕颐浩即召其属官李承造于舟中草檄,而张浚为檄文润色,乃声言苗傅、刘正彦罪,传檄中外,率诸军继进。遣迪功郎王彦觉持檄谕江宁府,迪功郎洪光祖谕越州,又遣统制官张道率兵三千人屯湖州安吉县以分贼势。
苗傅令御营都统司统领官苗瑀、参议官马柔吉以赤心队及王渊旧部精锐驻临平,以拒勤王之兵。
苗刘二人骑虎难下,即呼冯轓、朱胜非议高宗复辟。
未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