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船首尾相联,在芦苇丛里逶迤穿梭,恰好月落西山,夜色正瞑,一望都是黑气。河道远处忽有水响,蓦地灯光忽闪,众人一惊,急忙停船,但听桨声渐渺,那船顺流而去。众人伏身在密密的芦苇中,方自透了口大气,后面水响,又一船如飞赶至,忽听一声梆子响,乱箭如雨,直朝芦苇丛射来。楚落尘出其不意,失声便要呼叫,蓦觉一只绵软手掌掩上嘴唇,猝然一人扑来,撞个满怀,他坐身不住,被扑翻舱中,登感幽香袭人,软玉温香入怀,身上如披锦云,一人悄声道:“傻呆子,那是敌人试探呢。”楚落尘惊愧交迸,黑暗中感觉金珏儿紧贴自己,耳鬓厮磨,鼻息细微,不由面颊滚烫,浑身发热,心头嘭嘭鼓响,只觉如在梦中,想要伸手去搂抱她一下,却又胆怯。
那箭雨霎时停息,众人早卧身伏低,眼见那船去远,方坐直划船。楚落尘面色酡红,迟疑坐起,心头微感惆怅,见身后黄歇默不作声,瞧着远处,方才放下心来。金珏儿也是双颊绯红,连颈子也羞得发红了。
如此行行停停,避开河中往来巡船,楚落尘踌躇方定,定下心来,只听得轻浆拨水,口鼻灌满清风水雾,不时有芦苇柔杆拂过脸面,不由心头大爽,魔窟历劫,比如浮生一梦,每划得一浆,便是离那炼狱鬼域远了一些,要不是正在潜逃,忍不住便想大喊尖叫一番。心下喜乐,就算顷刻间横来不测,也不枉了。
船行如风,不一时走了三十多里水路,众人藏船登岸,摸黑行走山路。楚落尘道:“金珏儿,到西岗头还要翻几座山头?”金珏儿低声道:“噤声,此地仍是东厂势力地盘。”忽附耳伴风,吩咐几句,喝令众人坐下歇息,那伴风自领了八人越岭干事去了。楚落尘胡乱吃了些金珏儿拿来的干牛肉,那黄歇却不进食,只是瞑目打坐运功,两人在一旁见他气色衰败,甚是焦心。
不勾顿饭工夫,伴风率人返转,向金珏儿拱手道:“伴风见过主人,主人料敌明断,小的拔了暗桩两处,料理了四个狗太监。”金珏儿点点头,道:“这便走吧?”
月落星疏,蹑足山道,晚风凉肌,时见夜鸦惊飞。
众人趁夜奔到西岗头,但见天色将白,一座衰败祠庙隐现在山梁间,祠后松林上方,晓星几点,兀自闪烁。
两边一般咳嗽相应,楚落尘已知分拨出去的疑兵先行赶至,不由松了口气。果然破祠内冲出一群人影,金珏儿扬声道:“伴雷何在?”一汉子越众而出,拱手行礼。楚落尘见那人腰阔膀大,与伴风修长身材大是不同。那伴雷禀告情形,他也无意细听,自与黄歇调息。
蓦听金珏儿娇喝道:“损折了八名人手?你还有颜面来此见我?”伴雷面色惨白,扑的跪地,只顾磕头。金珏儿粉脸一寒,还待发作,黄歇忽叹道:“珏儿,狗太监手底下不弱,又占尽地利,原也怪不得他们。”金珏儿撅着小嘴,轻哼道:“定是这帮奴才平日练功偷懒耍滑,全无长进,一出来便丢人到家。”伴雷以头抢地,咚咚有声,楚落尘不忍,上前搀起。金珏儿呸了一声,白他一眼,道:“要你这傻呆子滥充好人。”口中斥责,眼波流动,妙目含笑,语气却全无愠意。
伴雷忙谢过金珏儿和黄歇,又来与楚落尘作礼相见了。他貌虽粗豪,心却精细,眼见主人面对这个褴褛少年欲笑还嗔,情分微妙,礼数上由此来得加倍周到。
天光朦胧,林莽幽远,鸟啁足音,刺破黎明寂静。
山道险峻,众金吾卫皆牵马步走,楚落尘随众而行,金珏儿与黄歇倒落在身后。众人行到一处山梁上,楚落尘遥望远峰在雾气中勾勒出的蒙眬轮廓,欣然喜欢。恍然间,却见雾气消散,东天幻成色泽柔和的蓝玉,继而奶黄,明黄,转为鲜红。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他一时贪看不足,正当得意之境,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忽听身后扑哧一笑,金珏儿娇嗔道:“傻呆子,怪不得师傅叫你小馋鬼,吃傻了么?还是想起小媳妇了?”
楚落尘面红颈赤,睨他一眼,又将脸别在一边,讪讪道:“你才想汉子了呢,小丫头就是嘴利,我哪来的媳妇?”金珏儿杏眼一瞪,正要喝叱,听到后面这句,心中似有所思,不由红霞扑面,跺跺脚,嗔道:“傻呆子,你就是个傻傻的呆子!”黄歇干咳一声,道:“一见面便王八瞪绿豆,哪有片刻安闲?”金珏儿又一跺脚,秀目一转,嗔道:“师傅,你也来瞎搅和,什么王八绿豆,难听死啦!”黄歇哪里知晓这种小女儿心思,不住捋须,面露迷茫,道:“奇哉怪也,以前我说这些,你怎么就听来受用?现在倒说不得了。”金珏儿嗔道:“以前是以前,不跟你说了。”黄歇张口结舌,不住摇头。
众人一气奔出五十多里,来到一处山坳,就此歇息,算算水路,已距三宝楼近百里。
天已大亮,林麓清佳,绿草碧溪,只闻松风流水之声。伴雷伴月遣人四周戒卫,马匹牵在一处,割些草料喂食,分派已定。众人奔斗一夜,俱各疲累不堪,食些干粮饮水,坐在溪边,靠着树干,须臾便即睡去。
黄歇不吃不喝,在一棵松树下闭目入定,楚落尘与金珏儿见他神色灰败,又坚不服药,不由深为忧心。楚落尘正想设法劝解,忽听金珏儿道:“傻呆子,既得了自由,此后有甚打算?”楚落尘怒目瞪圆,切齿道:“东厂屈人诬陷,仇深似海,我要去找我娘,设法洗刷冤屈。”金珏儿嗯了一声,神情一黯,与他四目相对,低声道:“不跟我去朝鲜?那么咱们……咱们是相聚无多了。”
楚落尘心头扑扑乱跳,望着她明眸中流露出的期盼热望,不禁胸中一热,脱口便想答应跟着她去,话到嘴边,转念一想,又自黯然,不由低下头来,道:“等我此地大事一了,便来找你。”
金珏儿秀眉一扬,眼中登时焕发出奇异神采,喜道:“当真?你,你一定会来?”楚落尘笑道:“自然是真的,我帮你打倭寇去。”金珏儿面露感激之色,低声道:“谢谢啦,你会来找我,我……我很是喜欢,不过……”楚落尘闻言紧张,急道:“不过什么?”金珏儿脸露俏皮,美目含晕,悄然笑道:“不过,你要洗得干干净净的,换一身清爽衣衫才准来,恁般臭叫花打扮,是进不了我家大门的。”
楚落尘低头一张,不觉哈哈大笑。金珏儿嗔道:“你笑什么?”楚落尘忍住笑,面色一整,道:“这算什么,朝鲜没丐帮,我便穿得破烂,背些布袋,到朝鲜创一个丐帮去。”金珏儿掩嘴咯咯娇笑,啐了一口,道:“傻呆子,就会油嘴滑舌,讨人欢喜。”
两人嬉闹,疲乏一时俱消。忽地脚步声响,伴雷疾步走来,禀道:“主人,我瞧情形似乎不对。”金珏儿心头微惊,道:“出甚事了?”伴雷道:“就因为太过平静,小的才感觉不安。此处山光水色,绿树掩映,却有一桩奇事。”金珏儿柳眉一蹙,低叱道:“别含糊吞吐,有事快说。”伴雷道:“是,林麓溪泉之地,鸟雀必多,樵夫也会时常出没,但这里一片死寂,叫人心怀不安。”两人闻言,面色俱变,金珏儿道:“言之有理,速唤二十八骑,这便离开!”身形微晃,便向黄歇掠去,张口叫道:“师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