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解冻,散而为雨,是为雨水时节。
按照惯例,望望津城在雨水前后一家男人都会携妻带儿出门踏青,不管男女老幼,求的是一年顺遂平安,风调雨顺。
入乡随俗,二月二十三日,吃过午饭,不是师徒的两人难得有出门,是去黄草溪钓鱼踏青。其实要说望津城踏青的绝佳去处,自然是齐云山山系,只是考虑到介融身体孱弱,平日稍微走远点行程都是勉强,委屈做不得登高望远的体力活,只能去往那条平日里无有人去的黄草溪。
黄草溪流经数城,流传在市井的志怪故事向来只多不少,前几年甚至有那水鬼夺取渔船船夫身家性命的传言,有鼻子有眼。望津城各家还未打通水井前,黄草溪引入城内的运河便是百姓为数不多取水的去处。
两人绕过小城外那座唤为“望夫”的凉亭,顺着修整平坦的主路是通往州城的官道,而那条几乎隐没在杂草里的小道则是通往山里,是以前的老路,只不过后来新辟一条相对好走的山路,便荒废了,如今鲜有人来。
两人并行走着,一路都是少年在说话,个头更高的年轻男子都是收着笑脸,难得插上一句都是等少年话间停顿下来。
前段时间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连带黄草溪的水涨了不少,据说毫无征兆,流域内各个管辖的城池也开始警惕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因那比往年多些雨水最终引发牵连数州的水灾不在少数,一点不起眼的迹象都可能是大灾的征兆。而后牵扯的是包括州牧在内的政绩、科举种种考核,皆受到影响,极为麻烦,所以如今各州都极为谨慎。
如果是那妖怪作乱,却是简单得多,哪怕最终赈灾结果不尽人意,亦可归咎于妖怪身上,考核等尚能得个乙等。若是招募的能人异士不足以降服妖怪,上奏朝廷,上面自然会派遣仙师前来收服,更是与自己无有关系。运作得当,尚能从朝廷拨下的救济款中捞一笔,更能博得一个好名声。
当然,若是天灾,便是折本不讨好的买卖。官场之中不乏有着寄予着一朝迈入庙堂便痴心妄想着,踏百姓的肩膀往上爬的存在,实事难做,头脑简单。一旦真出事,便是祸及九族,牵连数百官员的人祸,便是小心再小心,亦得当心背后是否戳中某些高层的利益,一不当心,更是跌落深渊。
官场险恶,平步青云自然不假,可要说高枕无忧,绝非如此。
“伴君如伴虎”绝不是虚言,那位万万人之上的皇帝心思单纯的极少,不然不可能一步步走上帝王之位。要是以为山高皇帝远便无事的,亦注定在官场上走不远。官场之中门门道道比之受万人敬仰的圣贤书本不算少,懂得的人如鱼得水,门外汉自然只能在门外打转。
而介融的心思向来不在此,对于官场一道他一直不甚感兴趣,甚至敬而远之,何况天灾人祸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极难干涉其中,可能半点差错便是身消道陨的结果,其中缘由还要归咎于高出天外的天道。虽说天道一说虚无缥缈,更是从来未有人论及是何模样,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半点违逆不得。传闻里那些个修仙者说是逆天之举,其中其实不乏顺应天道自然,谋求归真的举动。那些个修道有成的修仙者更是从不敢马虎,毕竟是从天道手里夺取生机。
连收徒一事都是极为慎重的,从不只看资质就随意收取的,小到世俗王朝的江湖门派,大到九洲仙家的府邸宗门,从来都是大到不能再大的头等要事。极少有宗派敢随意收徒,连那魔道都极为看重心性,要的是与一脉相承的大道契合。
修心修性,往后越难,特别是握有福地的头等仙家所收取的大道种子,过于顺风顺水,有时亦不是好事。纵观长河古今,因修心不够,修为来凑,到最后一朝遇挫直接跌入谷底,不得翻身的不在少数。宗门对头以此为口,设局引路致使天才心境破碎的,甚至极多,以致后世的仙家愈发看重心性。
心境,心境,看的是那段或平坦或不堪的心路历程。好与坏,其实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日久天长的,其实都是一点点变数。看待世间不甚好的,自有名师教导向善,是更坏,变好,说不定。至于心路一路顺遂的,看待外物是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能说不好,只是如今世道算不得太好,较之顺风顺水的天上修行,泥泞不堪的人间便显得不甚友善。
当然,好的变坏,都是极为平常的事。
萧逸君不说资质如何,心性极佳。好是真的好,可能就是在他眼里太好,才不忍心让他见识世间的种种不堪,平淡百年有时都是极为令人羡慕的事情。六道轮回,百载人生,随后饮下一碗孟婆汤一并忘却了。
收徒,亦或不收,其实一直是他这段时日屡屡思索的问题。收徒之念一直都有,甚至大过不收,只是心里犹有犹豫,正是那点犹豫才让他再三斟酌。
若收了,不说亲传与否,辈分算是乱通透了。虽说达者为先,可萧逸君以后成就不好说。修行一途,本就是逆水行舟,其中有甚意外不好说,以为傍着身世便说大道可期的,往往死得极早;以为有着一个修为不低的供奉护道便觉得可横行于世的,注定不轻松。
再则萧逸君委实是越来越像极了他,几近刻意去模仿,如果继续待在他身边,大道坎坷,那段泥泞的心路往后只会愈发艰难,特别是将来有朝站于人间之上,遥遥俯瞰人间,与人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压得住心井所缚恶蛟就是跨越心境瓶颈,至少是心魔难就;压不住自有人会出手替他收拾门户。
虽说他能为萧逸君铺好一生的路,但他不可能这么做,亦不能,如此注定萧逸君的成就不会太高。心关已过,心路难走,他只能则力而为,该为萧逸君谋划的,就算不为收他为徒,他自当一分不少,可画蛇添足的,他也半点不做。
磕磕绊绊不甚要紧,只要不死,都是好的。半死不活,或死得不能再死,也都是好的,死而后生,总好过如今这般在泥水路上摸跌滚爬。
介融提着鱼竿和竹篓,前边有着萧逸君带路,鱼竿是闲来无事自己做的,竹篓则是从一位老汉手里买的,都是寻常物件。至于萧逸君手里那罐饵料,是在田里捉得,春日时候活物最是寻常,还有某种随处可见的草饵,名叫牙根,这些皆是河鱼喜爱的诱饵。至于能否钓得鱼便不是他能想的了,想来以他的运气应是不会空手而归的,只是近来运气一说委实强差人意,便不好说,不好说了。
其实钓得与否都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讨小孩开心的手段。
要说钓鱼一事,介融确有心得,在一处溪草丰茂的地方叫停萧逸君,两人顺着斜坡下到河滩,寻得两块石头,介融让萧逸君搬至河岸边,坐了下来。
远远望去,山脚下隐没在杂草中的山道仅凭肉眼根本分辨不出,连多数山民都只靠着记忆摸寻着,极易迷路。
萧逸君对此倒是轻车熟路,却不敢带介融走太深,到黄草溪溪畔还好,偶有人际,除了渔船打捞河鲜外,还有孩童三三两两在浅溪摸鱼。往深处了无人至,草根湿滑,比人高的杂草莫说行走,有时方向经常都辨不清。
齐云山山阴阳气难聚,所以常有鬼魅一说。生长的草药药性偏寒,比之山阳品质好些,何况山阳常年山客众多,药的品质下降不少。山阴崎岖难行,可采药求的就是缘字,采到什么,采得多少,不甚要紧,富贵险中求嘛。
如此道理是介融与他说的!
随着各大王朝海路的开运,洲与洲间的贸易只会越来越多,许多以前一洲特有,仅供皇室使用的物件逐渐流入民间。
每船跨洲海船每次所需的量或许不多,但零散合计起来数量不算少,而且卖与跨洲海船物件的价钱要比自洲的商家高出不少,特别是药材之属的紧俏物件,利润更大。其实这也是各自心知肚明的,海路凶险,天灾更甚山路,洲与洲之间更是有如天堑一般难以逾越,其中险恶难以言语,甚至于到别洲,那些个物件会一翻再翻。
只要物有所值,在双方都能接受的范围内,便无伤大雅。那段九死一生的海路可不是随意说有魄力的人便敢航行的,亦不能让商家寒心,怕的就是某些暗箱操作的商家,坐地起价,以致两洲之间各相哄抬物价,祸及九洲。在悠悠万载,此般现象亦不是没有出现过,不然商家也不会一降再降,最后沦为末流。
蔚州在内的大夏北境四州,包括齐云山山脉等诸多山系一直都是大夏乃至桐庐洲重要的药材供应地。萧逸君每月都会进山采药卖与药商挣些银两,跟常年行走大山的山客确是比不得的,但凭借介融教授的断草识药的本事,尽管每次赚取的铜板不多,却足够他温饱,何况有介融和碧游观帮衬,算不得孤苦。
只是他不甚明白介融说与他的,采药一事跟缘分有甚干系?
缘字一说总归难以做真。至于书籍所载的某些福缘深厚的修道天才如何如何,他却不甚在意,书中所作未必当真;便是世上真有书上所载之人,可那人非他,何用?
他一向与福缘沾不了边,甚至可以说极差,这点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枯坐半个时辰,一尾鱼影皆不曾上钩,倒是不明不白丢了数次鱼饵,反观介融的鱼篓中已有数尾肥美的黄草鱼,可见萧逸君的运道确实是极好的。
“处一方山水,可以正心!”介融一杆收起,鱼线勾在指间,鱼钩上无有小鱼上钩。
萧逸君欲言又止,纵情山水虽说自有大自在,可修性修命皆是由他心生,物随心转,大象本无形,又谈何正心?
介融突然咧嘴一笑,不再看着萧逸君,而是转头望向远山银瀑如光,心情瞬间大好,这算是意外之喜?
算的。
他轻拍萧逸君的肩膀:“该干嘛干嘛去!”
萧逸君笑着挠挠头,便不知跑去哪里了,周围他极为熟悉,知晓哪里能摸到鱼。钓鱼修心,对他来说,修个屁心喲,还不如摸鱼来得实际。
介融的心情也不算差,天清地明,可仍感觉糟心,有些人果真是不可教也。
他随手将鱼线抛去,平静的溪水泛起圈圈涟漪,久不散去。突然,他跺了跺脚,这才想起鱼钩没有下饵,下杆的力度有点大。
随即念头一转,也无妨,姜太公钓鱼嘛,便瞧黄草溪的鱼儿是否有悟性了。况且鱼篓钓到的鱼儿不算少,细枝末节可不必在意。
他也不真是无聊得慌,专程来钓鱼的。
闲是真闲,却不是真的闲啊。
凌风添怒势,映日作虚明,如今的世道,算不得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