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栖峰

　　老人负手站在莲花池旁，有句诗怎么写来着，似是什么“洛神波上袜”，是了是了，洛神波上袜，莲蕊有香尘。瞧瞧，三言两句便把洛神的神采描写个尽，还是儒家读书人会舞词弄札。

　　“听说了，吾来此其实没别的事，只是不想你多跑一趟，免得你多想。”老人眼一直眯着不曾睁开，这位姓梁，单字一个真的抱璞老祖师岁数已是万载起步，曾力压他那个时代，压得多少天才黯淡无光，滋生心魔。

　　这般年岁本该是归隐云游，只因前任掌教去往天堑驰援时陨落在天魔手里，彼时观内年轻抱璞能胜任掌教一职却是没有，观内太上长老无奈只能请云游的梁真回来坐镇，这一坐镇便是千载之久。

　　赵颖岚听出老掌教有话说，特意后退半步：“您说。”

　　“若是吾没记错，你担任护法祖师一职不到千年吧？”梁真想起一段往事，六百多载前一伙在外游历的弟子误入一处未现世的秘境不得脱身，彼时秘境与九洲相连的通道极不稳定，闻讯赶去的前任护法祖师上官雲缺以性命相护。

　　数十名弟子安然无恙，上官雲缺却因大道被一点点磨损而气绝身亡。

　　陨落前传信道观，遗愿是希望道观让她座下唯一弟子担任护法一职。事后祖师堂商议觉得赵颖岚不适合护法祖师一职，却仍遵照上官雲缺的遗愿，让赵颖岚担任。为此观内护法祖师空悬十余载，等在返虚巅峰耗费千余载的赵颖岚破境。

　　赵颖岚继任后，算不得多出彩出色，只能说中规中矩，在祖师堂些许老怪物不失是一桩怪谈。

　　“六百零九年。”赵颖岚清清楚楚记得那年，开峰继任时的场景，风堆漫山花，云砌灵秀地；鹤衔琪花磬音长，鸾戴瑶草霄汉远。

　　梁真笑道：“你资历尚浅，虽说涉猎甚广，些许秘辛藏书阁亦未必会记载，便想趁着眼下跟你聊聊。”

　　听此，赵颖岚老脸一红，她藏书颇丰在观内已不是什么秘密，特别是情情爱爱的话本在观内更是被奉为一绝，些许孤本连小说大家都垂涎。只是从这位老掌教嘴里说出，倒不是滋味，连一向以巧舌善辩冠绝三界的佛祖都曾被他阴阳怪气一通，可想老掌教的嘴有多毒。

　　赵颖岚领着梁真向池塘中央的绛云亭走去，道：“掌教请讲。”

　　梁真放慢脚步，观赏着不远一处在荷叶下嬉戏的鲤鱼群，讲道：“正如你想的，佛家在除桐庐洲外任何一洲证得佛圣，便是北边的汉儋洲，吾道家都是可以接受的。但为何是桐庐洲，只能是桐庐洲，难道就因为桐庐洲气运冠绝？在汉儋洲证圣，为何对佛家不容的八景宫不会有意见？”

　　未等赵颖岚深思，梁真已继续说道：“道家确与佛家有些许恩怨，多是教义引起的，亦有陈年旧事，若是太平年间倒不必顾虑太多。只是眼下内忧外患，并未与佛家算账的好时机，此等老黄历便不与你多说，等日后你自会知晓。”

　　赵颖岚听得入神，竟不知何时梁真已拿起案几上的鱼料，喂食起鲤鱼来了。“若你忧心佛家在南禅山寺证圣，只能说不必如此。昔年允许佛家来桐庐洲传扬佛法，陆风遥便与佛祖有约定，不得在桐庐洲证圣。”

　　陆风遥，正是乾元冲虚观上任掌教的姓名。

　　赵颖岚思索后说道：“佛家借桐庐洲气运借机收揽四洲大道种子，加快补全气运。乾元冲虚观借此分担佛家气运，避免佛家气势过盛，不可阻挡。”

　　四洲，自然是桐庐洲、汉儋洲、中洲与疆古洲。

　　道家不让佛家在桐庐洲传道确实有私心，除了不想让佛家过分势大，亦有让佛家服软的意思。但这仅是一部分，瀛胜洲以北那处被命名为神坠的岛屿已是将来天魔天降的驻地，但阴阳家推演，天魔极有可能会从天堑某一处直接攻入，届时两面夹击。

　　直至昔年驻守天堑的乾元冲虚观一脉抱璞境老祖师察觉异样，陆风遥只身赶往天堑探查竟然身陨，只留下一串谁都看不懂的字谜，直到圣人出手才勘破其中玄机。此事干系甚大，只观内高层与八景宫圣人知晓，对外始终宣称陆风遥是在追捕一头昔年潜逃至福地养伤的天魔时，被天魔所伤，生生消磨掉大道三花而陨落的。

　　事后八景宫一脉某位圣人拿出一座私藏的福地，伪造出一人一天魔大战的景象，才勉强堵住悠悠众口。

　　这座福地后来归入乾元冲虚观名下，取陆风遥中的“风”字以示纪念，为清风福地。

　　梁真听后不再此话题多聊，此等秘事，他亦是继任掌教后才知晓的，总不能一股脑说出来吧。为了制约佛家，道家确是用了不少手段，但绝不会因此而置佛家于死地。道家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不然不会从开天辟地以来一直高高在上。

　　十数万载乃至数十万载的光阴里，神灵、妖族、道家三方势力一直抗击着界外天魔，又以道家为首的宗门与天魔仇恨最深。有着陆风遥冒死寻得的蛛丝马迹，圣人猜测天魔极有可能在桐庐洲落子，届时一洲山河沦为战场。若在将来佛家有人在桐庐洲证圣，与其气运有着斩不断地纠缠，对刚刚迈入古下境的佛圣来说不会太轻松，稍有不慎便可能跌落圣位。

　　此等大战，三界不容有失，更不会放任一位圣人莫名其妙跌落圣位，所以梁真猜测，佛家最终的结果只能妥协，最大的可能便是去往中洲证圣。

　　一池鲤鱼皆被梁真吸引过来，梁真看出池中鲤鱼非凡品，其中那尾有一丝龙族血脉的墨线鲤培养得当，未尝不能成为鸾栖峰的护峰兽。

　　道家三脉，除了梁真这脉肯收妖族为弟子外，其余两脉是只收人族子弟的。哦，不对，重庄观那脉门下亦有妖族子弟，不过是机缘巧合化形，未食人血的精怪。

　　梁真手捧半盅饵料没几刻钟便见底，本打算拿几枚聚气丹出来喂，不过在乾坤袖里翻来覆去都没找到几颗廉价丹药，便算了。他将饵盅放在案几上，拍拍手，嘱咐道：“跟祝壁桥不用多说什么，让他继续盯着，等佛子忙完南禅山寺的事便护送其离开桐庐洲。”

　　“我晓得！”赵颖岚知晓事情轻重，眼下这位佛子来南禅山寺走一遭，要不是为提早搬迁南禅山寺做准备，便是佛家高层的有心人故意为之，让他去当出头鸟。在桐庐洲境内相安无事亦还好，若是有所差池，乾元冲虚观说不清了啊。

　　梁真盘腿坐下，手肘撑在案几上，颇显慵懒。他道：“若是佛家敢出手，倒好办得多。出手总有痕迹留下，总比眼下两眼一黑如同瞎子。”

　　赵颖岚意味深长地瞥向梁真，狐疑地问道：“佛圣果位当真落下佛子身上？我瞧着怎么有些捧高跌重的意思啊。”

　　据赵颖岚所知，佛家近年有位横空出世的天才，如今堪堪迈入修行，但资质极佳，降生的异象可与当初佛子降生时媲美。只是不同当代佛子与道家关系匪浅，那位佛号释善的天才对道家颇有微词，听长生观传来的消息，释善为与稽灏切磋，连日从人间历练之地赶来，结果连稽灏的影子都没见到。

　　梁真抬眼与赵颖岚对上，看着老掌教似狐狸般狡黠的眼神，赵颖岚便知此事悬了，便听梁真道：“依着眼下佛家子弟的后劲来看，那位佛子确实有极大的可能证得佛圣，但，”梁真稍加思索，才继续说道，“佛家那位心机深沉，近来的心思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恐有变故啊。”

　　道祖曾言，佛家与儒家圣人之位只能各自为四，其中包括随时可以称祖的佛祖和儒祖二人。儒家第四位圣人已经显现，不日便会有圣庙请柬传遍九洲，邀请九洲各大仙家宗门前去观礼。只是佛家，这圣人之位其实还有待商榷，未必真得落在佛子身上。

　　“变故？”赵颖岚问道，“可是与水阙楼有关？”

　　“此事是云霄圣人的安排，吾亦不甚清楚。”梁真皱眉道。此番为防止水阙楼再发生变故，他特意令外观观主欧阳昶逊带着云缀去往东海，本来就是想给各方势力人员造册登记，提防未登记的势力，同时监督行宫各方。

　　当云缀管事呈上账簿，还真给他发现些许蛛丝，佛家今年来人甚少，足足比上次少了两三成。若在平时，梁真或许不放在心上，可偏偏此次本该引来夔纹钟至少十八声的孙嘉壁只引来九声，若非夔纹钟出差错，便是有观内圣人出手压制。

　　等禀告已是闭关的云霄圣人分身，其难得流露出些耐人寻味的神色，尽管云霄圣人分身示意其不必担忧，她自有安排，可事后梁真想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赵颖岚心思活络，瞧着梁真闭眼思考，便不再打扰。点燃火炉开始煮茶，前段时间去往一处福地游历，瞧着那处煮茶习俗与九洲不同，便顺道学了，想不到今日竟派上用场了。

　　等沏好茶，赵颖岚将茶杯盛于杯托上，一同递过去，喊道：“掌教，饮饮看去年采制的松针峰顶是否入得了你的口？”

　　梁真睁眼端起热气萦绕的茶水放于鼻前细细闻着，清冽醇香，升腾的热气似是蛟龙盘旋，茶色碧绿，皎月如霞。他轻吹一口水，待茶水稍凉，轻抿一口，细细品茶，随后一饮而尽，流香四溢，入喉醇厚。他夸赞道：“确是好茶。”

　　“能担得起掌教一句夸赞，也算是不负此茶。”赵颖岚笑道。

　　梁真瞧见案几上花瓶里莲花与叶有枯败的迹象，便随手从池塘里摘来三朵莲花，数段莲叶，替换掉原先的。他道：“不必忧心太多，天塌不了。何况天塌了，观内诸多老怪物，尚且轮不到你来挽天倾。”

　　赵颖岚自嘲般笑着答道：“遵掌教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