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即灯灭，油尽也。

　　按照望津城的丧俗，人死后寿棺会停留三日，希冀于死者尚能复生。楚之先民便有揽衣招魂一说，即人死后会令至亲或侍从，或站于庭院，或站于屋顶，手持死者衣裳挥舞，另有一人站于屋前吟唱《招魂》。

　　《招魂》失传已久，现存的多是后人口口相传的寥寥数语拼凑而成，真假难辨，以致于后世再无招魂的丧俗。

　　死者逝去第七日，即为“还魂”。在这一天，逝者的魂魄会归家与亲人相见，享用人间最后一顿香火，之后寿材入土，魂魄也不得在人间逗留。至于恶鬼冤魂便另当别论了，不计生死，不入轮回。

　　“都说人死后魂魄还能在世上停留一段时日，真的假的？”言守望形如门神，站在屋檐下看着自家师傅在做法，微微斜着身子问道。

　　萧逸君闭嘴不言。

　　言守望看出萧逸君全然把心思都放在师傅做的法事上，他难得看见萧逸君如此认真，就没有打扰。

　　道家法事青雍道长虽跟他讲解过些许，但始终不得其中窍门。青雍道长故意隐瞒一事，道家施法也好，口诀说是必不可少，其实更要紧的仍是灵气支撑。言守望如今尚是凡人，便是把道家最高一等的法诀告诉他，他也是发挥不出威力。

　　青雍道长手握桃木，脚踏罡步，嘴里念念有词。双指作笔，凌空画符，顿时疾风如雨，地上散落的纸钱像听话的小人在空中盘旋。案台上的两根香烛纹丝不动，供奉盘中的瓜果在风中瞬间没了生气。

　　萧逸君看见一团黑气席卷，哪怕不成见过鬼怪的真实样貌，也当知晓应是鬼魂。后背阴风阵阵，原来是其中一团黑气不知什么时候竟分出一缕，绕到他身后，趴在他肩膀上。他吓得一动都不敢动，想着施法将鬼怪驱走，却发觉回神如坠冰窖，四肢僵硬不得动弹，微微凉意从耳后吹拂而过，好像在吸食他的人气。

　　做法的青雍道长余光瞥见这一幕，嘴里念了一道诀，桃木剑朝萧逸君方向一指，一道非修行之人不可见的剑光直直向黑气刺去，黑气吃了一剑，仓皇逃窜，十数道盘旋的黑气见此纷纷远遁。

　　惊魂未定的萧逸君根本无心留意法事怎样进展，野鬼孤魂带给他的震撼远远大于第一次修行所见的景象，原来世间真的存在如此玄幻的事物。

　　法事结束后，青雍道长故意支开言守望，着他在灵堂诵读道经，领着萧逸君在屋前散步。萧逸君看着满地纸钱仍是心有余悸，担心还有恶鬼不死心。

　　青雍道长摩挲着指尖，若有所思道：“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其实那些个鬼物并无坊间传的那般神通广大，无非是利用幻象熄灭三火。”

　　萧逸君疑惑地问道：“三火？”

　　青雍道长解释道：“三火即为人精气神之所在，头顶双肩，各执一盏。滞留人间的鬼物多数无有什么大法力，只能借助外力将三火一盏一盏熄灭，等到三火熄灭，便寿命已无，所以才有‘灯灭人死’一说。若是三火盛足，鬼物是近不了身。”

　　火者，灯也。人有三火，仙有三花。

　　三火即为人火，地火，天火。坊间传闻，天黑路僻，若无灯火，孤身行走，若身后有人喊之姓名，亦或听见任何声响，切记不可回头。

　　孤鬼喊魂，斩灭人火，喜食人气，便是多数鬼物修行的法门。因有悖天道，向来为正道所不容，以致如今鬼修一道多数是断头路。

　　萧逸君低头思考，问道：“现在我打得过他们吗？”

　　青雍道长没有回答，而是望着巷口拐角处问道：“修行的感觉如何？”

　　萧逸君能迈入修行，青雍道长是半点都不意外，反而因其迟迟没有迈入修行而不解。不过既是萧逸君那位师尊的安排便轮不到他画蛇添足了。虽说同是修道之人，其中还是有高低之分的。

　　何况还有那么一撮人！并非越早修道就越好。

　　萧逸君稍加思索，答道：“说不上来。”

　　眼下萧逸君的答案其实与刚迈入修行的人的感受一般无二，朝合境对于修行者有点像继往开来的意思。

　　继，续也。往，之也。

　　续人之基业，为人之本，采纳吐息，故而辟修身之要义，拓万世之盛景，开千载之康泰。

　　青雍道长摸着长须，再问道：“辛不辛苦？”

　　萧逸君踢着石子，稍加思索回答道：“其实还好啦，以前没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苦也是苦一天一天地过去，只要日子过得下去就不算太难。直到前段时日师，师傅离开才觉得没人在身边陪着，哪怕说说话，确实很难熬，然后感觉这种有人照顾的感觉已经很不错了。每天除了修炼外，就是习文练字，枯燥确实枯燥，但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第一次听见萧逸君在自己面前袒露心声，还一下子讲这许多话，青雍道长心里说不清、道不明地郁结在心。欣慰是有的，对于他那位师傅的敬佩也有，可更多的或许是对萧逸君些许感同身受的共情。

　　“在你面前，我终于不那么像个外人了。”青雍道长难得露出笑容。

　　萧逸君摇摇头，感激地说道：“道长从来都不是外人。”

　　青雍道长负手行走，宽大的袖袍洒脱飘荡，倒真有几分道人气质。他说道：“不用过于刻意，以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就好，我们就不用那么在意那些个俗礼。”

　　萧逸君打趣道：“有贼心，没贼胆。”

　　青雍道长听后爽朗大笑，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他神色淡然道：“可以有的。”

　　萧逸君腼腆地说道：“下次我试试。”

　　试试？有一有二，便有再三的理由，先前还担心萧逸君心境扭曲，如今看来大可不必自己画蛇添足，有那么一位师傅在旁盯着，天塌下都无需自己担心。

　　随后二人聊了许多，虽说多数时候都是老问少答，但萧逸君不像先前那般拘着性子。

　　晚些时辰尚有一场法会要做，所以言守望师徒二人并未返回齐云山，而是在灵堂旁搭了个棚子当作临时道场。

　　临走前，青雍道长领着言守望送了萧逸君一段路，经过一株柳树时。青雍道长突然停下，捧着一絮柳条说道：“逸君，你折一段柳条来。”

　　言守望茫然地望着青雍道长，心里腓腹道：师傅呀，你是有多懒啊。柳条你都握在手里，还劳烦逸君。

　　青雍道长往后退去，给萧逸君腾出位置，说道：“折柳不轻送，我就不代劳了。”

　　萧逸君折了一截半臂长的柳条，柳条性韧，他费一番功夫都没能将柳条折下。突然，他灵光闪过，想尝试自己能否运用灵气将柳条斩落。

　　萧逸君屏气凝神，感知丹海贮存的灵气，将灵气运转，顺着经络运至指尖。脑海里想着刀刃的模样，灵气渐渐凝实，化作刃样。由于是第一次尝试，并未完全凝结成刀刃，只是一根针模样的细刀。

　　刀割柳条，萧逸君将柳条递给青雍道长。

　　青雍道长瞧见萧逸君的动作，仿佛看着自家有所成就的孩子，欣慰地说道：“带回家去。”

　　随后青雍道长让萧逸君进门前端碗井水，用柳条沾水，在额头轻打三下。井水倒在门前，柳条置于北墙墙角。

　　萧逸君尽管不解，却仍旧照做，只是留心记住，想明天问问师尊。

　　看着萧逸君远走，言守望喊道：“师傅，你刚才到底什……”

　　话未讲完，青雍道长便说道：“折柳，折留。”

　　折柳，折留，折柳不轻送，惜别怀远。

　　PS：发烧好几天，腰酸背痛跟骨折一样，太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