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雪春倒闲不住,伤刚好就要去集市。
她说好久没吃顿好的了,今日要上灶。
芙蓉怕她受风,不允。
温雪春只得把要买的东西写在纸上,还写了店铺的位置,芙蓉去买。
芙蓉出去买东西这回,温雪春把厨房收拾的干干净净,一个墙角都不放过。
忽然听得院子中“沙”一声,温雪春半只脸藏在门后向外看,便跑了出来,迎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穆云峰笑道:“这还快?”
温雪春眨了眨眼:“罢了,一个多月了。”
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与他说什么好。半晌,终于挤出一句:“要么,你在这吃顿饭?”
穆云峰笑道:“那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要给你件东西,找个方便的地方说话。”说罢便向屋里走。
温雪春忽然扯住他的衣角:“你的箭伤好了吗?”
他略一顿,随即笑道:“早好了。”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屋子。
他们相对坐定,穆云峰满脸神秘地把一个巴掌大的匣子递给温雪春,笑道:“物归原主。”说罢便揽住温雪春。
温雪春还想说什么,可头一贴在他胸口,便把话咽了回去。
穆云峰的呼吸变得不同往日,通宵内功之人往往可通过呼吸、心跳初步判定对方的修为。
温雪春之前是了解他的功夫的,虽说她学过多派的武功,有些驳杂,但却是偏阳的功夫。
可现在......他的内力忽然偏阴了。
难道......是因为那一箭?
温雪春仰起头看他的侧脸,并没什么不妥。
她又仔细吸了口气,对方身上几乎没有什么体味,穆云峰身上除了经常变的薰衣香味之外温雪春也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了......
她假做扭捏,仔细观察着。
突然,她发现了异样:
穆云峰的耳朵是远远地履状,而对面这人的耳朵却是狼耳一般,尖尖的。
温雪春一把推开“穆云峰”,对方还在笑吟吟地问:“怎么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温雪春一把揪住他的鼻子,手指一撮,便从他脸上拽下一层假皮,陈则铁的脸赫然显露。
陈则铁回手去抓匣子,温雪春一掌劈向他。
陈则铁一收手,抽出长剑刺向温雪春。
温雪春躲过几招,中指一弹剑身,那剑竟断为两截。陈则铁自知不是对手,一转身抓起匣子就跑。
温雪春捡起地上上半截剑,“呼”地甩出去,竟齐刷刷地斩断了陈则铁的四根手指。
匣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陈则铁落荒而逃,淋漓了一地鲜血。
温雪春抓起匣子,左腕上的阴符“吧嗒”一下吸在匣子上。
温雪春一笑,携了匣子,一溜烟钻进那间练功室,把匣子埋在炽金沙里。
忙完这些,温雪春赶忙溜回食乐斋。
她从后墙翻了进来,却见芙蓉坐在院中。
没等温雪春开口,芙蓉先说:“你还挺能追。”
温雪春一低头,看见地上的一滩血和连成线的血滴,笑了笑,拎起芙蓉买来的东西钻进厨房。
进了久违的厨房,温雪春甚感亲切,挽起袖子忙活起来。
她先把一只牛蹄收拾干净,加盐、醋、香料煮上。
转身又麻利地收拾了一只鸡,加水、盐、花椒、姜丝煮上。
而后用围裙擦了擦盗,飞快地给一条鱼去了鳞,剖腹,又舀水清洗。
然后在白嫩的鱼肉上抹上料,放在一旁。
她又摆出一排碗,各加入不同的花瓣,加糖,又加入不同作料,然后把这几碗上锅蒸了。
她又磨了糯米,拌白面擀成一张张小巧玲珑的面皮,把那些蒸花酱揉成小团,包在面皮里,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烧开一锅水,把这些汤圆尽数丢进锅里。
而后了淘米,在米中倒上一点桂花酿,又加水,搅了搅,煮了。
不多时,她捞出汤圆,倒掉汤,而后去捞牛蹄。
一块新鲜的羊肉切成薄片,在新摘的嫩荷叶上码了个圈,每个羊肉片上又刷上酱料,然后在荷叶中央放上半熟的牛蹄。
在蒸锅里倒上水和一整碗女儿红,蒸上。
好像只是一个随手的动作,铁锅中倒上了油。
不多时,锅中的油“滋滋”地响着。
白净的鱼肉碰到金黄的热油瞬间迸发出香气,一盘飘着香气的煎鱼也就出锅了。
她又转身给鸡汤里下了菜、萝卜丝,等待片刻后扔进去核的龙眼干、樱桃干、杏干。
切了黄瓜,倒上陈醋、料酒,洒上白糖,又从锅里舀出一大勺鸡汤,撇去油,倒在黄瓜里,又加了葱花蒜末,拌好。
她又磨了米,泡了些感化,做了桂花糕、菊花酥。
最后,她温了些梅花酒,倒在汤圆里。
这些饭菜一件一件地被端了出来。
芙蓉惊呆了:“我听过玉盘珍馐,却从未见过。玄冰谷中,即使过年,也只有三道菜。师尊经常说什么吃苦才会让我们成长。”
温雪春一笑:“明天我就开张,以后你有什么想吃的告诉我就是——那个什么吃苦才会成长的话,纯放屁。应该是成长路上会有苦等我们吃,这种没用的苦还要找来吃,简直是脑子坏了。”
芙蓉狠狠地点点头,温雪春把这些菜一样一样地夹给芙蓉,还认真的介绍了配料和一些讲究。
聊完这些菜,芙蓉感慨道:“真没想到山外这么好。”
温雪春笑道:“还有更好玩的呢。世间,又不是只有明争暗斗。”
芙蓉忽然向温雪春倾过身子,神秘兮兮地问:“那个穆公子对你好不好呀。”
温雪春“噗嗤”一乐:“你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谷中常派人盯着你。一日有人回来说你与他在大营外同乘一骑。”
温雪春无奈地笑笑:“我都不知道与他同乘一骑多少次了,亏你们才看见。”
“哎哎,他对你好不好——”芙蓉不再冷漠如霜,反而带上了少女的灵动和好奇。
“刚开始嘛......他想要那个,”温雪春左手一转,芙蓉会意,温雪春又说下去:“后来,他不想要了,对我还挺好,嗯......他救过我好几次。”
“我生辰那天,感了点风寒——他应该不知道是我生辰,我没告诉他——然后我就不住打喷嚏,他就用被子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抱在怀里,我也不觉得冷了。”
芙蓉纯洁地邪笑起来:“呦,还抱过你。”
温雪春脸一红,一口塞进一个樱花汤圆,一边嚼着,一边低声道:“他还吻过我呢。”
芙蓉笑得张牙舞爪,温雪春抓起一块桂花糕塞在她嘴里,嗔道:“堵住嘴,不许笑。”
芙蓉咬开糕饼,温雪春轻声道:“那是生死离别之际,我担心......”她忽然不说了。
她自己也很惊讶,什么时候,就这么在意他了呢?
芙蓉吃完糕饼,看着温雪春呆呆的样子,笑道:“反正我上体会不到你的感受,不过呢,我希望以后我也会有。”
温雪春浅笑道:“会的。”顿了顿,问:“对了,玄冰谷那个老妖妇是温氏祖先吗?”
芙蓉摇摇头:“那二老已经闭关四十余年,我从未见过他们。”
“那个师......老妖妇,嗯,和她的丈夫现在统帅诸弟子,他们两个是那二老的徒孙了。”
“玄冰谷中人也通婚?”温雪春惊问。
芙蓉笑笑:“规矩很严的。当初我爹我娘都在药司制药,算是玄冰谷中接触到异性比较早的人了,他们感情很好。”
芙蓉的表情渐渐黯然:“后来我娘抱病四个月,偷偷生下我,可还是被那老妖妇发现了。”
“我爹以命换命......我娘也挨了一百多鞭,打得奄奄一息......”
她长叹一声:“谷中弟子,大多是外面捡来的弃婴,谷中人只有二十五到三十岁且为总司以上才能与职位相同的男子通婚,不能自己选择。”
“生下的孩子更是不能自己养育,有的孩子甚至会以为自己和别人一样是谷外捡来的。”
她摇了摇头:“上次我出谷的时候听了师尊......老妖妇的话,一路夜行,并未发现外面这么好。”
温雪春笑道:“我看那破地方比当姑子都没意思,出来挺好。”忽然一皱眉:“玄冰谷派出的弟子会不会对我们有威胁?”
芙蓉冷笑道:“才不会呢。那帮人每五个月至少回谷一次,若是发现谷封了,那他们可就无法无天了。”
“在外面吃喝嫖赌,那些人啊,每次回来都偷偷跟我们说:他们可盼着封谷了。”
“据说上次封谷的时候,那些派在外面的弟子就是这样;等谷开了,早就武功尽失,混迹市井,有的甚至已经死了。”
“这些事啊,上面不让提,可弟子们私下一传,谁都知道!”
温雪春“噗嗤”一笑:“看来谁都向往自由呢。”
沉吟了下,又道:“况且对于谷中弟子,一直没有享乐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了,不放纵自己才怪。”
芙蓉笑着吃了个汤圆:“为什么你做的食物总是和花果......还有酒有关呢?”
温雪春悠悠地说:“这同我小时候有关。”
她放下筷子,继续说:“你也知道我出身的事吧。”
芙蓉点点头,温雪春道:“有七八年,我娘把我藏在御膳房里。为了方便趁送饭去见我娘,我总是待在专门给皇后做膳食的那间房里。”
“我娘呢,虽然是北方人,但吃什么都喜欢清淡一些,还带点甜味,所以,我也就学会了。”
“外面真是太好了,有吃有乐。”芙蓉看了看温雪春:“练功也没疏了。”
温雪春狡黠一笑:“那可不,但想要吃喝,没钱可不行。”
她看了眼一脸疑惑的芙蓉,笑道:“明天和我一起干活喽。”
芙蓉尴尬地笑笑:“可我什么都不会。”
“过称收钱你总会吧。”温雪春笑着。
“那一定的。”芙蓉自信满满地回答。
温雪春解释道:“虽说是件简单事,我可从不让随便雇的人做,偷藏了点倒好说,只怕多收影响了口碑。”
芙蓉露齿一笑:“懂了。”
下午,温雪春去找那几个帮工。
倒真有两个人在家,温雪春与他们说好明日开张,要他们多干些,多给工钱。
而后她又去进货。
京城在穆氏的治理下已有所恢复,街上人来人往,店铺也大胆开张,颇有些治世的韵味。
温雪春想到穆云峰说的在他有生之年要出现太平盛世,四海为家,不由微微一笑。
空荡的仓库再次被堆满,温雪春又沉浸在了忙碌却令她愉快的生活里。
只要一进那烟火厨房,她便觉得自己精明娴熟,生活也鼓点般地有了节奏。
她一边指挥着人搬东西,一边想:也许,军营那段生活便是一段悠长婉转的笛韵;玄冰谷的生活呢,更像是著名的《十面埋伏》,紧张、激烈、扣人心弦。
想到这,她忽走进屋,翻出那些尘封已久的乐器乐谱,坐在庭院中演奏起来。
不是天籁,而是断断续续,成不了调的噪音。
芙蓉从前厅跑过来,惊道:“门口有匹白马,偏在门口徘徊不走。它身上有鞍镫,还有箭袋,好像是匹战马呢!”
没等她说完,温雪春已丢了琵琶跑出去。
“春雪!你回来了!”
春雪亲热地舔着温雪春的手背,温雪春忽看见箭袋里多了个竹筒,忙拿出来。
里面有个纸卷,温雪春满脸兴奋地抽出一看,上面是穆云峰龙飞凤舞的字迹,满篇纸上只有一个字:安。
温雪春摸了摸春雪的头:“原来你跑回军营了,真是麻烦你了。”
春雪颇具灵性地蹭了蹭她的手,温雪春便把它牵进后院,给它洗了澡。
春雪的毛更加雪白,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
刚洗完,它朝温雪春点了点头,一转身,顶开半掩的后门跑了。
温雪春知道它的灵性,也就放心了,洗了个澡,便睡下了。
次日,洒扫开张。
温雪春依旧有条不紊地忙着,信心满满的芙蓉却忙得昏头转向,不知所措。
温雪春只时不时出来帮忙。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温雪春炒了盘菜,两人就这馒头造了。
恰好这时,进来一个穿金戴银、身披锦绣的公子。
温雪春搁了碗筷,抬起头,一愣。
来人竟与穆云峰眉宇间有五六分相似,但眼中却少了几分神韵,反而是一副作威作福的纨绔姿态。
温雪春知来者不善,笑着迎道:“客官来点什么?”
那人手往柜台上一摊:“食谱。”
温雪春趁着递上食谱看见他拇指上带着枚光滑圆润透亮的翠玉扳指。
那人接了食谱,看了看温雪春和芙蓉,邪笑道:“怪不得食乐斋生意兴隆,光靠这掌柜的姿色,便能招揽一群人。”
他色眯眯地看着芙蓉:“这位姑娘若是穿得好点,再化化妆,定是京城第一美人。”
温雪春看他那表情,便知是个酒色之徒,一捅芙蓉,示意她进去;自己则指甲轻敲着柜台,笑道:“小本生意人,早起晚睡的,哪有时间打扮。”她顿了顿:“您来点什么。”
虽然这人恶心,但一看就有钱,赚钱的事温雪春肯定是不会放过的。
那人这才切入正题:“我要最精美的,你可给我推荐?”
“那得预定。”温雪春边说边把食谱翻到后面花型糕点的一页。
“我就是要预定。”
温雪春点了下头,弯腰拿出一沓空白的订单,一副精明商人的样子:“您看订哪个,什么时候取。”
那人看了看,一指那套最精美的“七十二牡丹”:“就这套。”
“十三两,要预付一半的。何时来取?”温雪春麻利地写下。
“二十日后,巳时,我派人来取。”说罢,他把十三两白银放在柜台上:“全付。”
“好嘞。”温雪春直接收下,把订单内容抄到记录的册子上,把单子交到那人手里:“到日子了拿着单子来取,认单不认人,您可拿好了。”
那人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才慢慢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日天气晴好,温雪春关了店准备去城郊给父母上坟。
芙蓉无事可做,便跟了去。
除了杂草,祭了酒水,温雪春怔怔地跪在墓前。
苦闷、迷茫涌上心头,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难道,开一辈子店?
半晌,她下了山,山下一片金黄的油菜花,遥望远处的深山,只觉山上阴晴变幻,甚是好奇,便向那山中走去。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温雪春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山脚下。
二人沿着曲折回环的山路上山,穿过暗林,经过飞瀑,左转右转,松林中竟然闪现出房舍的影子。
温雪春钻过去,方见一所道观。
林中很暗,勉强看得见名字:胧月观。
温雪春一惊,这不是当初赵深秀去的地方?
她心中犯疑又是好奇,便推了下门。
门开了,院中一道士背对她盘膝而坐,不知在干什么。
温雪春也没打扰他,只四下打量庭院。
那道人却忽然一甩浮尘,悠悠道:“何人来访?”
温雪春微微屈膝:“不过是游玩路过。”
道人笑道:“非也,常人进不了这道观。”
温雪春没做声。
那道人又道:“你身畔那棵树下有些乐器,既然施主不愿留下名姓,便留支曲子吧。”
温雪春走过去,拾起琵琶,坐在一块青石上,略一沉吟,便想戏弄这道士一番。
柔指拨弦,泼洒出一首相思之曲。
本是戏弄,温雪春却越弹越投入,她时而微笑,时而皱眉。
一曲终了,那道人带着三分笑意:“姑娘上有心上人了。”
温雪春笑道:“你个道士,关注这作甚。”顿了顿,道:“你读过道经么?”
道人也不生气:“频道读过。”
温雪春笑着放下琵琶:“那请这位大师帮我参悟一下?”
道人笑道:“大师可不敢当,参悟倒是可以。”
“嗯哼。”
道人拾起根树枝,在沙地上比划记下:“道经里倒没这句话,但以前听俗家人说过:‘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温雪春一顿:“若情已至深呢?”
道人应:“你还未至身。”
温雪春淡淡一笑:“子非我,安知我是否至深?”
“那个人,不足以让你至深。”
“何为至深?”
道人仍不回头,悠悠地说:“《庄子》有云:‘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你的意思是要生死相许?”温雪春依旧淡笑。
道士点点头,温雪春手指轻拨了一下琵琶,喃喃道:“也许在他那,是了。”
“小道冒昧地问一句,”道人的语气中带着三分笑意:“你们分开多久了?”
“嗯......一个多月。”
“这一个月,你可过得好好的?”
温雪春点点头。
道人悠悠地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顿了下,又道:“时间会过去,记忆也会被冲洗。”
温雪春仰起头,几只雁从南边的天际闪现出来,她笑道:“孤雁尚可只影回雁丘,人为何不可?”
“因为人怕大梦一场。”
“雁也知那是一场梦,却也要飞过千山暮雪去寻大梦。”
“人雁不可相比。”
温雪春羽睫一动:“既然天道无常,我便与它搏一搏。”
道人摇摇头,拾起竹笛,吹起乐声。
温雪春忽然一个箭步冲到道人面前,嬉笑道:“你竟与我胡言了这么多。”
道人放下竹笛,怒道:“穆云峰有多少张脸谁看得清!告诉你别跟他混你就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