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安坐在祠堂里,耳边是沈崇明没完没了的唠叨,她捂住耳朵,看向前方的柱子。
柱子上有血,是母亲留下的。
她怔怔地看着,直到母亲坐到她的身边。
“不疼的。”母亲掰开她捂着耳朵的手:“真的不疼,母亲没有骗你。”
周予安的眼眶湿了,她问母亲:“您早就发现了?”
母亲点头:“他是我丈夫,我与他朝夕相处,熟悉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以及身上的每一丝气味。”
周予安问:“你们感情那么好吗?我总觉得他是为了大哥、二哥才娶你的。”
母亲摇头,“他是个武夫,不善言辞,也不懂得如何讨女人欢心。他知道我不吃辣,从我嫁给他的那天起,这府里就没出现过辣的东西。他给我准备了一间书房,里面全是他给我搜罗来的医书,尽管有些算不得医书,可他哪里懂这些,他只知道我喜欢,把每一本都打理的干干净净的。”
母亲眼睛里有光:“那间书房你也去过的,墙角摆了很多花盆。那里头种的是草药,他给我种的,全都死了。为了哄我,他把院子里的蒲公英移栽进去,秋天的时候,整个书房里飘得都是蒲公英。”
周予安想起来了,她想抓那些蒲公英,够不着,是父亲抱的她。
母亲在一旁看着他们笑,秋日的阳光里,书房里全都是蒲公英的味道。
母亲托着下巴:“他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在遇到我之前最烦的就是像我们这样的官家小姐,觉得我们娇气,事儿多,爱哭,特别麻烦。与我成亲后,只要条件允许,他都会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唯恐身上的汗气熏了我。他睡觉打呼噜,怕吵到我,总要等我睡着了才睡,赶在我睡醒前起来。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每次看我都脸红,有了你也一样。”
“我以为——”周予安松了口气:“所以母亲和父亲在一起是幸福的。”
“我从未后悔嫁给他,也从未后悔成为清梧和清桉的娘,从未。”母亲说得异常坚定:“我知道他们是被人挑唆的,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他们能好好活着。”
“母亲——”周予安的眼眶又湿了。
“当他出现在府门前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你父亲,你父亲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他是将军,懂得隐忍与克制,哪怕是在最亲密的时候,他也不允许自己行为有失。”周晚舒握住周予安的手:“我知道你父亲出事了,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天大的阴谋,我借口身体不适避开与他的接触,他不疑有它,以为我是争风吃醋,倒也没有强迫我。”
周晚舒继续道:“我以探亲的名义去找过你外祖父,可周家正逢多事之秋,我又怎么忍心让他一大把年纪再为我们操心。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母亲知道你很难,但是蓠儿,已经发生的事情,逃是逃不过去的。”
“我没想逃,我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周予安趴在母亲肩上:“我恨了他那么久,现在才知道,我恨的那个人是假的。父亲他从未伤害过我,可我却不知道他在哪里。母亲,他会原谅我吗?”
“傻孩子。”母亲拍着她的后背:“他不会怪你,他在嘉云关跟他的同伴们在一起。”
周予安抬头,母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尸横遍野的嘉云关。
她在尸体里找寻父亲,找着找着却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两军交战,这里却没有北狄人的尸体,只有江家军,一个挨着一个的江家军。他们大多脸色发青,以一种近乎于呆滞的目光看着她……
周予安猛地醒来,一只手自她的额头上离开:“醒了!终于醒了!抱琴,传周庭深!”
“我的耳朵都要聋了!”皱着眉头,周予安对着沈崇明抱怨:“你好多话,让我在梦里都不得安生。”
“你吓死我了知道吗?”沈崇明抱住她:“真的醒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饿,想吃肉。”
“不能吃!”周庭深背着药箱进来:“你睡了整整五天,这会儿只能喝点儿稀粥,最多吃两片青菜叶子,拇指这么大的。”
“周太医,我可是帮过你大忙的。”
“没忘,也不敢忘。”周庭深帮周予安号脉:“没什么大碍,缓一天,我给你开些进补的药。”
“我不需要进补。”周予安给自己号码:“吃点儿肉就行了。”
“不能吃!”周庭深瞪了她一眼:“你敢吃,我就去周家老宅给你外祖父告状。忧思过虑,你等着老爷子给你托梦吧。”
“好啊!”周予安虚弱地笑着:“我好久没见他了,样子都记不清了。”
“甭说你,自打老爷子走后,一个梦都没给我托过。”周庭深一脸失落:“亏我年年惦记他,今年不给他烧贡品了,等他来骂我。”
周予安“扑哧”一下笑了:“别等了,没用的,我十年没祭拜,他也没来找我。”
周庭深眼眶微湿,叮嘱了一句不许吃肉,背着药箱走了。
执剑给抱琴使了个眼色,两人默默退出,顺手把门关上。
屋里安静下来,周予安与沈崇明相互看着,谁都没有说话。静默一阵子后,周予安先开了口:“我都听见了。”
“什么?”
“你说的那些话。”周予安往前跟前移了移,抱住他的胳膊:“我不是把什么事儿都搁在心里,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沈崇明抱抱她:“是因为你母亲的事情吗?还有你的外祖父,看得出,你们感情很深。”
周予安抬起头:“外祖父很疼我,刚学针灸的时候他们让我扎草人,扎鸡蛋,扎他们刚买回来的猪肉,只有外祖父让我在他身上扎。他说穴位是扎出来的,扎草人能扎出个什么来。旁人问他,若是被我扎坏了呢?他指着自己的脸说,扎坏了他也能把自己医回来。我明明可以回来看他的,我怎么就没回来呢。”
“你那个时候才六岁。”
“如果我求师傅,他会带我回来的。”指甲掐进手心里:“倘若外祖父知道我还活着,他一定……”
“他不希望你回来。”沈崇明握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予安,他希望你活着,健康的,快乐的,带着他与你母亲的传承,在这个世上好好的活着。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想哭的话就哭吧。”
周予安抓着沈崇明的胳膊哭得呜呜的,十年了,自她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放肆的,毫无顾忌地痛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