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永远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她被沈崇明的护卫抱着,目光刚好与坐在马车里他齐平。沈崇明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她,无端透出几分摄人之感。
躲在床下的时她没有怕,面对着死去的乳娘时她也没有怕,孤身一人穿过满是死尸的院落时,她亦没有感到一丝丝的畏惧。她就像宅子里的那些人说的那样,天生凉薄,没有情感。
面对着沈崇明的那双眼睛时,她感觉到了恐惧。
这种恐惧从抱琴的回忆中延续到马车里,她禁不住搓了搓胳膊。
“爷是我幼年时的噩梦,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害怕看到他的眼睛。”
“他是典型的纸老虎,看着可怕,凑近了细瞧,不过是一只脾气臭臭的猫。”周予安靠在车上:“你是在大街上遇见的他?你家也在京城里?是从商的还是当官的,听你方才的描述,像是个当官的。”
“也不算是当官吧。”抱琴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周予安的眼睛道:“有件事,我想告诉夫人,但夫人需得答应我,不能生气,也不能将我赶回去。我是奉了爷的命令来的,宁死也要看护夫人的周全。”
“你说的事情与我有关?”周予安微微怔然,“不,不是与我有关,离京那年我才六岁。是与江家或者周家有关的?”
“是与周家有关的。”抱琴抿了抿唇:“我祖父姓李,乃是太医,王爷生母出事那晚,他亦在宫中,是您的外祖父周老太医的副手。药方是周来太医开的,复审和拿药的是我祖父,煎药的亦是我祖父的门徒。”
“李忠怀李太医?”周予安若有所思地向她看了一眼。
“我不是有意瞒着夫人的,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夫人您说。”
“有何不能说?那是你祖父又不是你。”周予安握住她的手:“莫说眼下没有证据证明你祖父李忠怀与当年之事有关,就算有证据,他是他,你是你,我断不会因为上一辈,上上一辈人的事牵扯到你头上。事发时你才多大?”
抱琴激动地眼挂泪花,默了许久才道:“夫人跟爷还真是两口子,爷也是这么说的。”
“依着他的性子,怕是追查过当年之事。”
“是!”抱琴低了头:“王爷不是凑巧出现在街上的,他原就是去我家寻我祖父的。爷查那件事查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线索,结果来晚一步。李家上下除了我全都死了。主仆,老幼,加起来一共一百一十八口人,只留了我一个活口。”
周予安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搭话。
“我并非李忠怀的嫡孙女,我是李府里头的一个妾室生的。关于我娘亲的去处府里众说纷纭,有说她生我的时候死了,有说她得罪了大夫人被发卖出去了,还有的人说她逃了,貌似与北狄有关。长大后,我尝试过查找我娘的信息,得到的只有短短几个:徐氏,贱籍,成武年初入京,曾为齐王府歌姬。”
“你娘是齐王府的歌姬?”
周予安的声音不自觉地提了些。
“我没有看轻你娘的意思,歌姬也是凭本事吃饭的,比着那些达官贵人丝毫不差。她们只是差在了没有好的出身,好的机遇。我惊诧不是因为你娘的身份,而是李家怎么跟齐王府扯上了关系。”
“夫人不必解释,抱琴跟在你身边这么久,自是知道夫人没有别的意思。”抱琴叹了口气,拨开窗帘,将目光投到外头:“莫说夫人觉得奇怪,就连我这个女儿也觉得奇怪。齐王不好美色,府中虽有歌姬,但多是招待外客用的。我与爷说过这个问题,爷也帮我查过这个徐氏,跟我之前得到的信息一样只有短短几个字。我们甚至不能确定,这几个字代表着的是我娘。”
“你乳娘也未与你提及过与你娘有关的任何事情?
“没有,府里头似乎很忌惮这件事。”
“越是查不清楚的事情就越是想要把它给查清楚,我明白你的感受。说起来,我是见过你的祖父李忠怀的,他给我带过糖,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细想起来,眼睛长得与你有几分相似。”
“夫人见到的那个应该是我姐姐,夫人生的,正儿八经的嫡孙女。”
“她也死了?”
“与夫人死在一起。”
周予安默了默。
李忠怀这个人她是知道的,性子有些执拗,但跟她的外祖父一样,都是醉心医术之人,对于朝中的那些纷纷扰扰毫无兴趣。倘若外祖父是被人构陷的,那这个李忠怀李太医就是被有心之人利用的。对方谋划之深可见一斑。
李家灭门极有可能是为了隐藏当年的真相,李家的人不在了,那些黑衣人总还是有踪迹可循的。
“查了,但没查出来任何东西。”抱琴摇头:“怪我那时候年纪小,什么都没记住。”
“记不住很正常,我娘出事的时候我都六岁了,我不也没记住那个人的长相?”周予安的眸光暗了暗,“算了,不说这些令人扫兴的事情了。京城之事京城了,如今你我皆不在京城,还管这些劳什子破事儿做什么。”
“夫人说得对,这些破事儿就让爷一个人去操心吧。”抱琴扒开帘子往外看,云州城近在咫尺,远远地还能瞧见几个等着进城的人:“咱们就这么回来了?秦捕头跟小海还在山上,倘若小海对秦捕头不利,他的那些兄弟们可帮不上什么忙。”
“小海不会对他不利的,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周予安闭上眼睛:“我不想介入太深,余下的事情让秦方他们去做吧。你若想听后续的那些事情,等他们忙完了当故事讲给你听。等着吧,秦方他还会到咱们青庐里来的。”
“那是自然,我们家夫人可是最厉害的。”目光溜到那个正在赶车的伙计身上,抱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伙计是青庐里的没错,但他是北狄人,别看他现在一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模样,早把她们刚刚的谈话印进了脑海里。
周予安的身份不能被外人知晓,他听到了,那就只能做个说不了话的死人。